“子復,昆侖距渝州路遙且遠,妖患眾多,你真要隨那位仙長,拋卻家私、宗族,入山修行?”
眼見得葉凝化作一道紫霞,于這鶴機書齋之中消散無蹤,再看著一臉虔誠的老友,景逸慌忙向前一步,疾聲問道。
“景兄,你看…云收雨霽,天晴了!”
指著門前的晴空,顧子復輕輕地道,“景兄,你是知我的,人世富貴、紙上功名,于我而言,終不過花間露、水上漚。
我上無父母,下無子女,身無累贅,兩手輕輕,豈非正是尋道之時,求道之身?”
言及此處,顧子復愈發興奮起來,他凝聲言道,“道長未來前,我便有所覺悟,只是那時天地茫茫,大道浩浩,我不知如何尋覓,
因此寄情于山水之間,尋得一時逍遙,今日得道長箴言開示,卻是終于令我明了前路何行,何為真逍遙,大自在。”
遙望著門外被雨水沖刷得晴朗而干凈的天空,景逸于心驚震撼之余,亦是難免哭笑不得…
平日里飲酒作詩之時,怎沒見你有這般困惑?還天晴了,難道你以前的人生,都是昏暗的雨中不成?!
“子復!非是我阻你向道之心,只是…這世間豈有不孝之神仙?”
輕嘆一聲,景逸直視著顧子復的眼睛,沉聲道,“顧家在渝州城傳承千年,雖不及唐家之富貴,卻也長代簪纓,書香傳家。”
“顧家歷代祖輩,辛辛苦苦傳承至你,你真忍心斷掉顧家列祖列宗之香火?別人入山修行,猶有苗裔留存,你總不能讓你這一脈…
連根都斷了吧!”
景逸是真的和顧子復交情極好,甚至將其當做親兄弟,才會如此直言相勸。
“若是如此,不論你修行有成也好,還是最終入土輪回也罷,你怎有顏面去見顧家的列祖列宗?!”
“一子成仙,九祖超升。怎么對不過先祖?況且空到無根,是為太空…孤墳壘壘,難道盡是乏嗣之人?佳城郁郁,未必定有兒孫之輩。”
顧子復眸光深邃,顯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才道,“相傳張公藝有九男二女,郭子儀七子八婿,竇燕山五桂聯芳,劉元普雙萼競秀…
這些人都是子孫繁盛之輩,然而到現在,又有幾個兒孫在那里?依然凄風冷雨,荒臺古墓,愁云滿天,蓬蒿遍地,
豈不是有無都歸于空!”
“顧子復!你連祖宗都不要了?”
景逸瞪大了眼睛,狠狠的盯著眼前的老友,簡直難以相信這番話語出自自家老友之口,“那你這間鶴機書齋呢?
難道也不管了?!又或者說與你顧家萬貫家私一起,去喂飽那些貪官污吏之滿肚肥腸?令親者哭,仇者笑?!”
“景兄!人生在世不過是數十年光陰,看似漫長,實則僅在電光火石之間,若須臾隨起隨滅,如夢幻非實非真。”
顧子復沉聲開口,速度越來越慢,思緒越來越急,顯然這些都是他發自內心的話,并無半分虛假,“大廈千間不過夜眠七尺,良田萬頃無非日食三餐!
空有許多美味珍肴,枉自無數綾羅綢緞,轉眼之間無常來到,瞬息之內萬事皆休!時至此刻,榮華何享?金錢何用?能換生死否?”
直視著眼前的好友,顧子復的目光炯炯有神,直到景逸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后,他方才松弛下來,微嘆道,“若如此,當真枉自為人一場!”
景逸長嘆了一口氣,復又斂去怒容,自己再三相勸,都不過這么一個結果,時至此刻,他終于知道自己這位老友已是打定主意,再無退轉之心。
“你之身軀,來自父母精血,祖先傳承,既是入山求道,豈能斷絕?”景逸心中思緒急轉,既是勸不動好友,那他也只能為老友算計,料理好后事。
“顧家尚有幾脈旁枝,這些年來因你而顯貴,若是能從中轉一人為你之螟蛉…以庶入嫡,他們肯定愿意,如此,倒也可繼承你這一脈香火、家私…”
“景兄既如此為我謀劃,子復又非狼心狗肺之輩,自然愿盡數聽從之。”顧子復微微一笑,自家這位好友也是慧根深重之人,只是塵念蒙心,未能得見真知。
“既是如此…”
景逸蹙著眉頭,當下將樁樁件件之事一一道來,末了才嘆著氣問道,“何處不是修行之所?難道就非要入山尋道不成?子復…
你這一去,失了頂梁柱,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興旺起來的顧家,恐怕要因之而聲勢大衰,而唐、陳幾家可不會因之而輕易放過顧家!”
“無妨,德不配位罷了,早日收縮,名位、體量相配即可。”
顧子復的聲音很平淡,顯然是早已看穿了一切,人情相見不如初,多少賢良在困途?堪嘆眼前眾親族,誰人肯濟急時無!
再度深吸了一口氣,景逸無奈苦笑,道,“真是不知出家修道,荒山野嶺的有何樂趣,竟能讓你如此之…癲狂!”
顧子復大笑著吟道,“象簡金魚渾已矣,芒鞋竹杖興悠然。有人問我修行事,云在青山月在天,君可愿隨我行去?乘風自在逍遙仙!”
“行了行了,你就別蠱惑我了,我不是那塊料子。”
景逸無奈地道,“此去昆侖,路途遙遠,想來你也不急在一時,便等家事,處理好了再走吧…”
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趁少年,瞬息之間,數日已去,在景逸的幫助之下,顧子復終于料理好了顧家舊事。
顧家支脈因顧子復之名氣方而逐漸顯貴,此時聽得主家嫡脈想要收一螟蛉義子,好傳承家業,在那萬貫家私的吸引之下,自是無人不可,無人不允。
只是顧子復與景逸二人所需要的乃是傳承顧家家業之人,因此在一中旁支弟子之中精挑細選,方才選了一位肯腳踏實地,忠厚又不乏精明之人。
正所謂——金銀財寶等恒河,不及道功值價多。財寶雖多終用盡,道功萬古不消磨!
顧子復本就是大方之人的,此時更是要出山求道,為避免招來豺狼虎豹,更不會吝嗇些許財務,這些時日以來——
他廣撒財物,上下打點,為渝州城鋪橋開路,又新建道觀、養善堂,施粥場…
如此一番行事,雖是令得渝州城內外權貴滿目愕然,顧家眾多子弟心疼不已。
但待他正式準備外出“游歷”之時,萬貫家私傳到那位螟蛉義子手上時,已只剩下顧家之祖業!
這雖仍是好大一番財務,但豎起清名后,卻已不足以引起渝州城之權貴的貪婪之心,已至于成殺人越貨之事。
如此一來,萬般皆定,有他上下之打點和昔日之朋友照顧,想來顧家也是無礙,而那螟蛉義子得他手把手的教導,亦能承繼家業…
于是,便在那一日,他寫了一封信,令螟蛉義子親自送到永安當,自己則是在其之后,脫掉錦衣綢緞,換上一身青衣道袍。
帶著葉凝留下的那一紙小詩與些許換洗之物、兩三銀錢,便自正門而出,于門口處望著顧家匾額吟詩一首,隨即頭也不回的向西行去。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不如靜坐蒲團上,煉就龍虎永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