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是很難熬的。
比起北方,江南的冷是帶著濕潤的,是刺骨的。
寒風吹來,那真真兒是冷到了骨頭縫里。
古老的青石地板傳來的寒冷能將人的心都凍僵了。請罪有請罪的規矩,穿著棉衣大襖那不叫請罪。在這樣寒冷的冬日里,哪怕是下著雪,也得一身素衣前來以顯誠意。
寒風呼嘯,百姓壓抑著的悲戚聲隱隱約約傳來。左弗跪在地上,她高昂著頭,腰桿挺得直直的。
這一刻,她想起的是自己上輩子的啟蒙老師。
那個老師長得很矮,面相很兇,可內心卻是個很溫柔的人。缺少父母之愛的自己,在年幼時其實很陰暗,常常因別人的目光而心思敏感。
童年的自己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情緒,將外界所有同情的目光都看成了對自己身世不幸的羞辱。為了掩蓋這種羞恥感,她很小的時候就變得很冷傲。
而自己的啟蒙老師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沒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直到有一天,自己要小學畢業了,那老師將自己叫到辦公室里,對自己了一句讓她終身難忘的話。
“人,要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若是保持著一身傲骨,去掉心里的傲氣,總有生活明朗的那天。”
因著沒有父母,沒有指望,在學業上她無比刻骨。總是名列前茅的她漸漸將此當作一種資本,對同學也很傲氣。
老師這一句話,將她驚醒。隨后,老師對這句話進行了詮釋,直擊了自己內心深處最不敢面對的東西。
當時的自己不是很懂老師的話,但隨著年齡增長,慢慢就體會到了老師的良苦用心。
這位啟蒙老師不但教了她知識,還幫著她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所以此時此刻,她又想起了這位啟蒙師。
人要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
是的,人的傲骨一失,則一事無成。
這天很冷,跪在這里很難受,可她今日終于贏了自己,沒有丟了傲骨。
想到這里,念頭通達,竟覺這寒風似也不是那樣難以忍受了。
尤其是,百姓的安慰更是給了她力量!
這便是老師所要傳達給自己的東西吧!
心無傲慢,自有人擁護;身負傲骨,自有人崇仰。
這二者,都是錢買不來的東西。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左弗跪在那兒,微顫著的身子漸漸停止了顫抖。她昂著頭慢慢低下,她平視前方,臉上無波無瀾,好似此刻跪在這冰冷路面,飽受寒冷之苦的人不是她。
百姓被強行驅趕著散去,天色將黑,宮門前是不許有人久留的。負責宮門前清掃的雜役太監出來,一桶桶水被潑出來,手里的掃帚飛揚,刮起無數水滴飛落在左弗身上。
水慢慢流向了左弗,很快浸潤到了她的身下。刺骨的寒冷刺激著左弗的心臟,在這樣的溫度下,這些水很快就會凝結成冰。她望著那些太監,那些太監低著頭,只管拎著水桶往外灑水卻是不敢看她一眼。
他們來得迅速,退去時也很快。
很快,宮門前的地便都濕了。而宮門也慢慢關上,這些清掃雜役太監也很快隱到了宮門后,被暗夜吞沒。
水很快就凝結成了冰,在左弗身周凝結起來。本跪得有些麻木的雙膝因這寒冷似又活躍了過來。這些凝結成冰的水帶給了她感官上極大的刺激,好似一個個細密的針,帶著無比的寒冷密密麻麻地扎向她。
皇宮守衛的兵都是錦衣衛,這些人都是父親的部下。他們站在宮門前,一動不動間,望著左弗的眼里卻流淌著痛楚。
左大人是個好官,待人極好,自打他掌管了錦衣衛后,雖說不許大家再行盤剝之事,可卻也帶著他們走上了正路。他們都會去江東門衛所幫忙,那些銀子賺得雖辛苦,可少了百姓官員的責罵,其實心里要舒坦不少。
本來,像他們這樣的小蝦米雖說日子要比軍戶好過些,可揩油水這等事哪里輪得他們?所以他們上面那些大佬對左大人有沒有意見不打緊,關鍵是他們這些底層卻是受了左大人恩惠的。
家里有個什么困難,只要去找左大人保管給解決。而小左大人的人品也是極好的。他們在這兒看宮門,小左大人每次都很客氣,不像那些官,對他們都眼露鄙視,還很輕視他們。
用那些官的話來說,他們就是皇家的看門狗,哪里需要尊重?可小左大人就不同了。
人家官做那么大,爵位如此尊貴,可待他們就像待普通人一般,從來不彰顯自己的權勢。而且,他們也發現了,小左大人哪怕是對那些閹人也無歧視,從來都是平等往來。這些灑水的太監其實不愿來干這事,可上面壓下來的事,誰又敢不遵命呢?
只是他們心里也嘀咕。
天子今日被下了面子的確惱火,但也不至于如此對待功臣。這大冷天跪在這兒已經夠受罪的,還潑水,這不是要人命了嗎?
所以思來想去的,他們覺著也許是皇后暗中指使人干的。
皇后入宮許久,之前一直很低調。可自打有了身孕后,后宮人心浮動,向利之人便迅速圍到了皇后身邊,前朝亦有許多示好。
自古以來,前朝后宮都是分不開的。皇后一旦生下皇子,這朝中的局勢定是要起變化的。
眼下,望著小左大人的遭遇,這些負責宮門守衛的錦衣衛已經猜到了一些內幕。他們雖然不忍看左弗受苦,可他們自己也只是小蝦米,又能如何呢?只能偷偷通知同僚,讓他們在家養傷的大人迅速入宮,請旨面圣求情了。
左弗被凍得嘴唇發紫,可她卻依然強撐著,沒有讓自己身姿矮下去。
她就像寒冬臘月里的一棵青松,遠遠看著,在這天地間是那樣渺小。可當你走近時,就會被青松的挺直,不畏嚴寒的精神所震懾。
她跪著,無聲無息,只努力地挺著腰板,沒有一聲求饒。
負責查看的宮婢見了這一幕立刻趕回了坤寧宮,將所見的一切告訴皇后。
山芷嫻咬著牙,“本宮倒要看看她骨頭到底有多硬!逼著我這個皇后下跪,當著我的面打我父親,胞弟!她當真是一身鐵骨!好,好哇!好一個左青天,好一個傲骨鐵膽!本宮倒要看看,她這一身傲骨,一顆鐵膽能不能抵御這冰天雪地的侵襲!”
“皇后。”
奶媽面帶猶豫,忍不住勸說道:“左弗乃是咱大明的有功之臣,如此苛待,若被陛下知曉,怕是…”
“她就是仗著自己有功才敢如此囂張!”
山芷嫻面色猙獰,“她仗著陛下寵愛,在常州為官時便是想打誰就打誰,想殺誰就殺誰!鄉紳與她不對付,她竟拉著火炮去轟人家門!后來到了瓊州,更是跑去廣州當街煽打兩廣總督,逼得兩廣總督給她端茶認錯,這才肯罷休!”
她猛地將手邊案幾上的茶盞果盤掃落在地,“到底是誰給了她這樣潑天大的膽子?!連國丈都敢打,這樣的狗膽若不好好治治,以后豈不是要造反了?!”
“皇后娘娘息怒!”
奶娘跪了下,“您身懷六甲,不宜動怒啊!”
頓了頓又道:“娘娘您完全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再潑她一身冷水。陛下雖氣,可到底還是要用她的。清人的使節還在我大明,若是見左弗倒了,還不是立刻要南下?左弗在,清軍就不敢輕舉妄動,只要清軍一日不滅,陛下便不會動左家的!”
她重重磕了個頭,“娘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可在這個時候意氣用事,惡了陛下啊!”
“奶娘!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你沒見父親已被打得出血了嗎?!他這大年紀,哪里經得住衙門的三板子?!陛下這個時候要面子,稍作懲戒,陛下不會怪罪的。”
說話間,她便撫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勾起唇冷笑了聲道:“昔年宋高宗未有子嗣,多遭臣民猜忌,咱們的陛下境遇與其何等相似?如今本宮懷上了,這便是本宮最大的底氣。”
奶娘垂下眼,心里苦澀。
這皇宮果然是污糟之地。清白的人進來也會變的。他們家的姑娘原本是個貞靜的人,可自打圣旨到了他們家,姑娘的性子就慢慢變了。
如今入宮才一年,竟因嫉妒而失了理智,一顆心全放在怎么跟鎮國公別風頭上。
陛下再喜愛鎮國公,鎮國公也是不能入宮跟她爭的。陛下如此喜愛鎮國公,癡迷到了夜夜要抱著她的畫像入睡,可癡迷到這等程度,他還是毅然而然的選擇了江山嗎。
這樣的君王根本不可能被兒女情長套住,鎮國公不能,皇后也不能。既然都不能,何必又要去斗那個氣?只要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就行了!
老爺也是糊涂。
竟在朝堂與鎮國公爭鋒相對。鎮國公那人是那么好相與的嗎?當著陛下的面,二品大員的耳光說打就打,那就是個炮仗!誰要壓迫她,她就要反抗,娘娘怎么就不明白呢?
面對鎮國公這樣的人,蠻干是沒有用的,她不吃這套。
現在皇后偷偷使人前去刻薄鎮國公,天子若知道了,豈能不惡了皇后?
大明的軍備全靠左家軍撐著,左弗若倒了,清軍就要來了!陛下再糊涂,再生氣也不可能真將左弗怎么樣的!糊涂啊!
“奶娘真是多慮了。”
坤寧宮的管事嬤嬤道:“這宮里發生的事哪一件陛下不知曉?陛下并未阻止,說明陛下也想借咱們娘娘的手好好懲戒下那個目無尊卑的小賤人!”
“常嬤嬤,話雖不錯,可惡人最終還是咱們娘娘做了。咱們娘娘多清貴的人,乃是一國之母,何必要自降身份,去做那惡人?”
“奶媽!”
山芷嫻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是不是鬼迷了心,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那賤人說話?!”
“娘娘!”
奶娘急急道:“您是清貴人,怎能說此粗言鄙陋之語?!娘娘,老奴真是一心為您著想啊!陛下的心思難以猜度,我們唯有謹小慎微…”
“娘娘!”
外面傳來掌宮太監的聲音,“靖國公請旨面圣,被陛下駁了。這會兒正在正門外,與左弗一起跪著。”
“呵…”
山芷嫻笑了,“我說什么來著?奶媽,你可聽見了?連靖國公都不見了,這陛下的心思還用猜嗎?”
說罷便是彎腰,將灑落在地上的圣女果撿起來,放在手心里看了一會兒,忽然一用力,整顆圣女果便在手里爆裂,紅色汁液順著指縫流淌出來,好似鮮血。
“這賤人種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想吃!以后瓊州進貢來的鮮果一律不許進我這坤寧宮!”
她面目越發猙獰,曾經嬌美的容顏因著心境的改變而變得丑陋了。
“靖國公也一起跪著了?呵,上陣父子兵,下陣…就讓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畢竟,她左弗的愛父是心是心,本宮的愛父之心也是心,不是嗎?”
首領太監心領神會,朝著幾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幾個太監奔出坤寧宮,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父親,您回去吧,您經受不起折騰了。”
左弗艱難地道:“女兒惹陛下生氣,沒必要您跟著我一同受苦。您這回傷了根本,本就恢復緩慢,若再受了風寒,可就不妙了。”
“你為父親掙來了爵位,為你母親掙來了封位,今日你落難,父親豈能獨自離去?你是父親的驕傲,是我左家的驕傲!事情的經過為父已聽人說了,雖莽撞,可卻也令人欽佩。”
左大友側過頭,望著女兒凍得青紫的唇,緩緩道:“海瑞上書,準備了棺材,為父不才,今日也效仿下海筆架,已讓你娘在家中備下壽材。”
左弗垂下眼,低低道:“父親您回去,您沒必要這樣。陛下最多只是罰我下,不會要我命的。”
說話間,宮門開了,左大友心里一激動,以為是天子有新的旨意。可哪里曉得宮里出來了幾個人,為首一太監手里拎著水桶,走到近前,還未等左大友詢問,便是一桶水潑向他父女二人。
“腌臜的東西!你安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