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又當如何?!”
簡短幾字卻是字字如刀,直刺朱慈烺心尖!
朱慈烺的臉色變得蒼白。
這話無法接。
是的,雖說天子犯法無人敢糾,可天子卻不能將這話說出來。而且天子犯法也不是真得就無事了。昏聵到頭了,便會被百姓拉下馬,這便是懲罰。
“你要如何做?”
朱慈烺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而被攙扶到一邊的皇后也是悠悠轉醒,見到左弗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心里一喜,可左弗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差點再次暈厥。
“謝氏女未滿十二,屬幼女。山敏正欲行強迫凌辱之事,雖未成事,但依舊可照論,依法杖一百,流三千!!”
“左弗!”
皇后尖叫著,“一百杖下去,焉有活命?!”
府丞(類比同知)眼看局勢要失控,忙道:“大人,山敏正雖有意圖,但還只是在街上拉扯,依例可杖十以示懲戒。”
這是給雙方臺階下了。
左弗也知按照例子,只是在街上拉扯,還未到寬衣解帶那一步,的確是可以輕判的。畢竟,拉扯也不能說人是真想干那事,所以里面的確是有反轉余地的。
只是想起那個被逼死的婦人,左弗又覺不能輕饒了此賊。她想了想,點了點頭,“府丞說的也在理,的確有例可尋。但山敏正在街上喊要謝氏女暖床皆有證人證詞,若不是我手下執法官及時阻止,誰知謝氏女下場會如何?”
“左弗。”
朱慈烺冷冷地望著左弗,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難道你真要將皇后胞弟流放?”
“陛下,臣今日可以通融。但通融以后,誰還會懼怕國法?只要講人情,講體面,便可肆意觸犯律法,那么律法的威嚴何在?!”
“那你到底要如何?!”
朱慈烺的聲音里已經暈上了怒氣,“你當真要逼出人命來不成?!”
“陛下。”
左弗冷冷地望著朱慈烺,“今日木二若未及時趕到,現在謝氏父女已是尸體了。”
頓了頓又道:“人情可恕,國法難饒!”
“陛下!”
皇后顫顫巍巍起來,跪下磕頭,“陛下,臣妾自入宮以來一直謹守宮規婦德,不敢有半步逾越。阿正是父親的老來子,故而多有寵溺,臣妾知其行不正,多有教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管束無方,令其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請陛下責罰。”
她磕了一個頭,“只是父親年事已高,臣妾此身已委帝王家,不能盡孝爹娘跟前,阿正自小討父母喜歡,常常能代替臣妾為父母帶來歡樂。他雖混賬,可卻是孝子,還望陛下看在他一時糊涂的份上,饒了他這回吧!臣妾甘愿替其受罰!請陛下開恩啊!”
“逼得一國國母下跪,左弗…”
朱慈烺望著左弗,臉陰沉到了極點,“這就是你要的結果?”
“臣沒有逼迫任何人。”
左弗淡淡道:“臣只知有法不依,國將不國。今日臣可以輕判,但也必須有例可尋。這十杖已是最輕懲戒,不能再減。另外,臣還要罰他清掃城中新蓋的公廁,以懲戒他肆意羞辱百姓之過。”
“你!”
山芷嫻氣得身子直哆嗦,“打便打了,何故要如此羞辱人?”
“不肯委身便不肯委身罷,何故要強行掠奪,當街羞辱?”
左弗毫不客氣地頂回去,“皇后娘娘的弟弟是親親骨肉,別人的女兒是撿來的?!”
“陛下,您看她,您…”
“夠了!”
朱慈烺大吼了一聲,望了皇后一眼,冷聲道:“自作孽不可活!皇后還是起來吧,免再惹人笑話!”
說罷便是看了左弗一眼,“目無尊卑,以下犯上,這便是你說的國法禮教嗎?!你要如何判,朕無疑議,但你如此冒犯皇后,是不是也該給朕一個交代?!”
“依法辦案,臣無怨無悔!”
左弗拜了下去,“臣甘愿受罰!”
“好,好,好!”
朱慈烺被左弗氣得冷笑,“那你處理完這兒的事便去宮門前跪著吧!這就是朕對你懲罰!”
“臣謝陛下寬宥。”
左弗又是拜了下,絲毫沒有因即將到來的羞辱性的懲罰而感到害怕。
事情做了就要付出代價。
杖責皇后父親,依法懲戒皇后胞弟,她維護了法制存在的意義,她無悔。
至于跪宮門?是的,很羞辱,很難堪,甚至還很痛苦。
這樣的季節里,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那是對身心雙重折磨。可她不覺得這算什么。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自己這才哪到哪?
來到這時代,擁有了時空TB,開始她只想以此來茍全性命。但是,隨著現實一步步的推進,她也漸漸明了了自己的使命。
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
不然,她對不起百姓送自己的萬民傘,金匾額。
而這條路,她也是越走越清醒。
這大明,靠打補丁是不行的,必須徹底推翻重來。尤其是在剛剛,這種想法就更堅定了。
皇后有了身孕,朱慈烺便開始態度軟化。他不是對皇后好,而是為了皇后肚子里的繼承人。所以,他在維護的不是天下,他在維護的只是他朱家的法統。
他眼里只有朱家的天下,而沒有百姓的天下。但這天下從來都不應該屬于一個人,這天下是屬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所以,為一家之事而責難天下之人,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一個天子,生在深宮里,他所知道的民不聊生都只是字面上的;可朱慈烺經歷過國破家亡,目睹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慘狀,最后的結果仍然選擇了他自家的天下,這著實令左弗失望到了極點。
或許,這是人性作祟。但人性并不是寬恕罪惡自私的理由。人自走出洞穴,穿上衣物那刻起,其本質已與動物區別開來了。人類與動物最大的不同,不就是因為人類擁有同理心和同情心嗎?
可眼下,這個曾經怒斥貪官污吏的人,在面對著百姓的苦楚時,竟是站在了天子法統那一邊,這如何不叫人失望?
左弗的心已凝上了一層冰,她趴在地上,沒有抬起身,可那卑微的模樣卻讓朱慈烺感到了難受。
這是無聲的抗議。
她雖跪著,可心并未跪下。
默默轉過身,冷聲道:“擺駕回宮。”
“陛下,陛下!”
山芷嫻不敢相信天子竟真答應了左弗的要求,她瞪大眼,眼淚止不住地流,“陛下,真要臣妾顏面盡失嗎?”
“你的顏面是顏面,皇家的顏面又該擱在哪里?若是你弟弟循規蹈矩,今日又如何會被受罰?不要說了,回宮吧。”
“陛下…”
“住嘴!”
朱慈烺這一聲呵斥已滿含慍怒,“皇后也要頂撞朕了嗎?!”
這一問,直接嚇得山芷嫻臉色蒼白,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天子走了,安山侯趴在行刑的凳子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打得鮮血直流,哀嚎不止。他死死地扒著凳子,鮮血從他的指間流出,心里對左弗的恨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待自己女兒生下皇子,成了太子,成了天子,便是她左家傾滅之時!今日之辱,來日必要她全家陪葬!
左弗將山謙的恨看在眼里,心里冷笑。
對于山謙的心理活動她比誰都清楚,可皇后肚子里那個是不是男孩還不好說。即便是男孩又如何?即便登基當了天子又如何?等他長大,繼承帝位,左家還會是今日的左家嗎?
既然敢得罪皇后,她便做好了來日承受她怒氣的結果!她左弗會是那種會乖乖“伏罪”之人?!
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山敏正被抬了回去,待傷養好后,他將要打掃幾個街區的公廁,為期半年。
這樣的懲罰對于他這樣的勛貴子弟來說比流放還艱難。誅人便要誅心,不讓其感同身受,如何能明白謝氏父女的感受?
謝氏父女連連磕頭,激動得流淚不止,口呼青天。左弗將人攙扶起來,道:“我聽木二說,您老人家的二胡拉得不錯,正好,我要辦學堂,還缺教二胡的先生。您與您女兒便留在我身邊,待學堂辦好后,便去那學校當個教樂器的先生吧。”
此言一出,立刻獲得了一片學子的叫好聲。
左大人鐵骨錚錚不說,還極為聰明。知道今日得罪了皇后,皇后家人不敢明目張膽地找左弗出氣,但必然會找這對父女的麻煩。所以將人留在身邊,才是最好的。
有勇有謀,又善民生懂經濟,這樣的人為應天府尹,當真是他們的福氣啊!
謝氏父女感激涕零,左弗一番安撫后,便讓李想帶他們去衛所。那地方安全,任憑皇后家族手伸得再長,也伸不進江東門衛所。
江東門衛所如今的老大是白擢言,那是爹的死忠,想要在他那兒耍花招,是絕對不可能的!
百姓漸漸散去,府丞等佐貳官望著左弗,眼神復雜。
碰上這樣的上官,他們不知對自己來說是禍還是福。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要是左弗跟皇后一家斗起來,到時被夾在中間,到底坐哪一邊,那還真關系到未來的身家性命了。
別看左弗現在風頭正勁,可天子對左弗的偏寵剛剛看來似乎也不是那么堅定。
想來也是,任憑你功勞再大也不能拂了皇后臉面,畢竟那是天子的發妻,代表著的是天子的臉面。
左弗連天子臉面都不顧,天子縱然再偏愛,難免也要起膈應的。
這個上官的剛直固然令人敬佩,可關系到自身前途上,似乎也得琢磨琢磨了。
左弗將這些人的神態看眼里,也不計較,揮揮手,道:“你們退下吧。”
一群佐貳官退下了,木二立刻跪下了,“家主,小人給您找麻煩了!小人愿去宮門前剖腹自裁,以求天子寬恕。”
“蠢貨!”
左弗罵道:“命就一條,別輕易舍棄,尤其是舍棄在這種些微之事上,便更顯愚蠢。”
“可您若真跪宮門則顏面盡失,這,這都是小人的錯!”
木二羞愧難當,“身為家臣不能護您尊嚴與安慰,真是罪該萬死!我對不起您的栽培!我應去自裁,我雖只是個倭國人,可我想若是自裁的話…”
“你不必自責,你做得很好。”
左弗將木二攙扶起來,“你真心維護百姓,維護國法,你已是我大明一份子了。”
左弗拍了拍木二,道:“活在這片土地上,喝著長江黃河水,維護這片土地的安寧便為我華夏人。這世上,不一定非要穿上漢家衣冠才代表華夏。有些人穿我漢家衣冠,卻行禽獸之事,他們不如你!”
“大姑娘,您真要去跪宮門?”
李想臉色陰沉,“秉公執法還要受罰,這什么世道!!”
“陛下未免太無情了。”
于山小聲嘀咕道:“這天這么冷,大姑娘是女兒家,落了風寒可不好的。”
“天子口諭,豈能不遵?這便準備吧。記住,不要告訴我家人,誰敢多嘴多舌,我定不輕饒!”
李想苦笑。
這等事哪里瞞得住?
只要大姑娘往那一跪,夫人和老爺立刻就知道了。
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尤其左弗還是京城的風云人物。平日無事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如今要罰跪,那還不是立刻就傳得滿京城人都知道了?
冬日日光本就短,待左弗來到皇宮正門前時,太陽已漸漸隱匿,溫度驟然下降,寒冷了不少。
左弗走到皇宮前,望著巍峨的宮墻,看了一會兒,便是果斷跪下。
這一跪,驚天動地!
一些好事的百姓并未離去。見著左弗出了衙門,便跟隨在后,見到他們的父母官衣冠全去,一身素衣跪在皇宮前,呼嘯著的寒風卷起她的長發,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微顫著,許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紅了。
為了維護他們的利益,他們的父母官才被罰的。
而此刻他們才發現,這個在世人口中風評極為剛強的女子其實并不壯碩。
去掉了官服,只著素衣的她看起來是那樣瘦弱。
而就是這樣一個單薄瘦弱的女子用她的肩膀為他們抗起了一片名為公義的天!
同樣也是這樣一個身姿單薄的女子用一雙柔弱的手抗住了清軍多次南下的意圖。
這就是他們的父母官!
脫去官服的她,原來跟普通女子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