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記恨你。”
左弗嘴角彎了彎,道:“我只是怕你。”
“怕我?”
他挑眉,“為何?”
“兇狠如狼,奸佞如狐,我如何不怕?”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
劍眉又是挑了挑,“雖說當初對你頗有些輕視,可卻從未在生意上占你一分便宜,都是在商言商,也未強買強賣,這也算得上兇狠?”
左弗笑了起來,“可你的心眼多,一不小心就被算計了,我怎能不怕?”
“真無趣。”
孫訓珽搖搖頭,“你這么說就不坦誠了。”
他望著左弗,一字一頓道:“你何時真正怕過我?或者說,這天下你又真正怕過誰?”
左弗凝視著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道:“我怕的東西很多。昔年,圣人在衛所時,我想那闖王擋不住清兵,自知一旦清軍南下,左家無可活路,便極力慫恿圣人出逃海外。
昔年,你喚我來這秦淮畫舫,我不知你底細,明知有損名節卻也不敢不來。
昔年,父親為求得魏國公府助力,將安素粉贈予魏國公,國公府請我與師父去瞧病。替權貴瞧病,最是吃力不討好,可我無法拒絕,亦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心里害怕,可愣是要在魏國公夫人面前裝得不卑不亢,只因,我弱小,一旦露出膽怯,便會好事變壞事,惹來殺身之禍。
昔年,清軍在揚州整整肆虐了十日,我跟隨父親去了前線,在那片山坡上,我看見了被揚州百姓染紅了的江水。我躲在山澗,用望遠鏡望著,渾身發抖,只想著若是我與父親不能在這里阻擋住這群魔鬼,那么全家都完了。
昔年,我在常州為官,清軍兵臨城下,十多萬人圍攻常州,而我只有八千守兵,我想著若是城破,我必遭清軍凌辱,我很害怕…”
左弗的聲音淡淡的,好似不含人間煙氣般,可就在這平淡的敘述中,卻勾勒住了一個弱小的少女如何經歷著恐懼,一步步走到時至今日的地位。
“在瓊州得知父親被刺殺,我也很害怕,望著父親雙目緊閉的樣子,我甚至不敢想,余生在沒有他在的日子里,我又該怎么過?我又該怎么去安慰我的娘?
在前線得知百官叩闕,周氏被殺,我也是害怕得不行。只是,比起以往…”
左弗慢慢地干掉杯中酒,“現在的我更清楚,害怕是沒有用的。這世上的事,無論你愿意不愿意,只要落到你頭上了,你總得想法子的解決。所以,侯爺,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而已,面對您這樣有權勢,有城府之人,我如何不怕?”
酒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著,漸漸滾落喉間,酒精帶來了一絲熱,暖得人肺腑似火燒,她側過頭,掩去眼底的柔弱,輕聲道:“是人,總有怕的東西,哪怕站在最高的高峰上依然會被恐懼支配,誰也逃不掉的。”
“所以我才說你不怕。”
孫訓珽道:“真真害怕了,你便不會想反抗。呵…”
他端起酒盞抿干了杯中酒道:“恐懼是強者的動力,是弱者逃避的借口,所以,這天下無你真正害怕的人,只有你嫌煩的人。”
“或許吧。”
左弗輕笑了聲,“斗來弄去的,只覺煩惱,可偏偏生在這紅塵中便是逃離不了算計,勾心斗角,尤其是走到你我這位置上時。”
她指了指桌上的曲譜道:“后面還有幾首曲子,若是侯爺有興趣,這曲譜便贈予你吧。”
“我剛已看過。”
孫訓珽道:“你的心境都寫在這些曲譜上了。不管這曲是何人所作,是你作也好,不是你作的也好,但被你收錄在這里便只能說,你想當自己,而不是想當鎮國公。”
“唉。”
左弗嘆了口氣,白了孫訓珽一眼,“你這人就是太無趣,什么都喜歡探究個明白。”
說著便是起身,孫訓珽忙道:“要走?”
左弗翻了個白眼,“我想去凈衣,有凈衣的地方吧?”
孫訓珽呆愣在那兒。
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大笑,“讓婢女帶你去。”
左弗出了船艙,婢女迎了上來,然后便帶著左弗繞過船艙,左弗這才發現,這船設計得真不是一般精巧。
在船艙前方有供下人歇息的小室,邊上還有個小廚房;而在船艙后頭則設計了衛生間,弄得還十分干凈,甚至還點了香薰。
還真是一個好享受的人吶!
解決了方便問題后,左弗又回到船艙,見桌上又擺上了幾個冷盤,細細打量一眼,發現都是自己愛吃的東西,心里倒是有些感動。
孫訓珽向天子求婚,雖說其目的不良,但的確是因自己拖累,至今未能娶妻。
比起自己,他或許將朱慈烺看得更透徹。天子恩重的人,既開了口,若是隨意更改主意,怕是要讓天子抱不平;而若執意要娶了自己,一樣會惡了朱慈烺,所以一拖再拖,拖到現在,孫訓珽還是未能娶妻,雖說有點自作自受吧,但這么多年了,心里那點幸災樂禍也早已煙消云散。
而且,自己去瓊州五年,自打他自己弄了海船后,一年四季都會讓家仆來給自己送家書和特產,合作的生意也從未出過幺蛾子,還幫著自己為瓊州產的東西找了許多銷路。
今日一番話講透后,那些偏見少了不少,知他與自己一樣,都是被朱慈烺壓制的人,竟也起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來。
除此之外,她也起了一些知己感來。
自己害怕這個男人,厭惡這個男人,可不得不說,他卻是最懂自己的人!
而他之所以懂自己,完全是因為他們骨子里就是一樣的人!
藐視禮法,藐視皇權,為求公允一樣可以不擇手段!
沒有大義微言,只有實實在在的公道才能平息心中怒火,怨懟,他跟自己竟是一樣的…
在這大明朝,一群受著“天地君親師”教育長大的人里竟有這樣的異類,也是有趣。
重新坐下來,隔著一張案幾,兩人面對面坐著,相互凝視了一會兒,忽然都笑了。
這一笑,風輕云淡,往日的偏見似也隨風飄散,飲酒談天之間,又取來曲譜,合奏一首,飲酒一杯,待秦淮河被夕陽暈染成紅色時,竟都是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