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稍安勿躁。”
左弗擺擺手,“你們雖說是苦主,但僅憑你們一面之詞,本官也不能妄下斷論。”
“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有個苦主頗為激動地道:“大人,我們這么多人難道還不能證明什么嗎?!”
“若要斷定一個人有罪必要有證據。”
左弗道:“本官今日在此公開審理此案,就是要告訴大家,國法不容褻瀆,任何人都要依法辦事,包括本官我自己!”
“可大人!”
苦主們急了,“有些都是陳年舊賬了,有些證人甚至已不在世,這上哪兒去找證據?”
“世上無完美之事亦無完人,只要他做了必有破綻。這些文書上記載了李家所有產業的變遷,比如萬歷年少掉的田地便是巨大的破綻。”
左弗道:“再者,本官的親衛不已去取證了嗎?”
左弗說著便走向龐五與李山,陰測測地望著他們道:“二位可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龐五哆嗦了下,不敢直視左弗,低著頭道:“小人沒有殺人,小人是清白的…”
“小人也沒有,從未殺人。”
李山也在一旁叫嚷道:“大人若是用刑,便是屈打成招,我等不服。”
左弗笑了起來,“剛剛搶著賣你家老爺,現在又想當忠仆了?你覺得你家老爺是天上來的神仙不成?叛主者都是什么下場,二位沒聽過評書嗎?”
龐五哆嗦了下,下意識地望了望李山,他咽了咽口水,很是掙扎。
而李山此刻卻顯得很平靜,他緩緩道:“殺人償命,大人可保我家人嗎?”
“惡人得以懲罰,好人又如何會受難?”
左弗淡淡道:“本官治下決不允許有人徇私報復。”
李山閉上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略略點頭,“小人愿伏法。”
“具體說說吧。”
“李山,你這狗賊!”
李諗氣得大罵,“老夫待你不薄,你竟敢背主?!”
李山望了李諗一眼,淡淡道:“我欠您的恩情也都還了,到了這個時候,我若再不替家人計一計,那才是真的蠢。”
“你這匹夫!”
李珂大罵,“當年若不是我爹收留,你早被砍了腦袋了!”
“哦?”
左弗笑了起來,“聽李家大公子這話…”
她望向了李諗,“這李山本該是被朝廷處決的人?那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李珂呆在了那,隨即又大喊道:“他差點被山賊砍了腦袋,是我爹救了他!”
“是在哪里遇上了山賊?”
“是,是,是在茅山!”
“哦?”
左弗笑了,“茅山?那李山是何方人士啊?”
“自是茅山人士!”
李諗閉上眼,忽然間就失去了再睜眼的勇氣。
這個蠢貨!
“那李山的常州話說得可真地道。”
左弗冷笑,“李山是茅山人士,那又是因何原因會被茅山山匪差點砍了腦袋?”
“自是貪圖錢財!”
“是嗎?”
左弗笑了,“真是怪哉!秦漢神仙府,梁唐宰相家的上清宗壇茅山何時被一群山匪占領了?如本官所記不錯,此山乃是道家上清派的起源之地,素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美稱。這群土匪真夠厲害的,竟是將上清派的一干道長都打走了,還干起了殺人搶劫的買賣…
不過這些都比不上李山。都說吳音動人卻難學,這李山一茅山人,說得話類似咱們官話(注1),此地人要學會咱們的吳音難得不是一點半點,特別是咱們常州話有別于其他吳音。昔年,蒙元攻城,常州居民奮力反抗,殺死無數蒙元大將,后蒙元破城,僅只有幾戶人家逃出生天,很來這幾戶人家重新回到常州生活,他們生活的地方就叫古村,離著麻巷不遠…”
左弗緩緩道著,“為填補城中人口空缺以及防止常州鄉外的人再度zaofan,蒙元從北方抽調了大量移民過來,故而常州話里夾在了大量的北方話,比如淞滬一帶叫父親都是叫阿爸或爸,而只有我們常州是叫嗲嗲,是不是和北方人喊父親的音很像?無錫,淞滬等地說什么,都是說撒么,而我們常州人是怎么說的?”
左弗笑了起來,“我們只發一個音:嗲。這個嗲就代表了什么的意思。而這發音本官雖無從考證到底是不是從北方傳來的,但相較于其他地區,常州話更偏硬朗,其中有許多北方話的發音習慣,所以在吳語中,除去溫州等地,常州話是最難學的。
而就在剛剛,本官已人手下文書去查看了李山的戶籍檔案…”
她摸出一張小紙條,對著眾人道:“這就是本官文書們查出來的東西,本官念于你們聽聽。李山,金山縣(今常州金壇)人,于崇禎十六年五月十七日,maishen于李家…
這金山縣雖不屬常州,可口音卻相似,與茅山鄉音大相徑庭,所以本官想問問,一個才maishen于李家的茅山人又是怎么在短短一年內將常州話說得這么好的?!只有一個可能!他不是茅山人,是金山人!亦或者,他根本就是常州人,只是當年犯了大案,被隱藏在李家!
甲申國難,天子殉國!天下大亂,此時若得人相助,換個身份過活,那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不是嗎?李山!”
李山面如白紙。
他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卻沒想到左弗卻能在一份份文書中找到線索。而這些線索是他們從來沒想過也未注意到的細節,大少爺的一次口誤,一張戶籍更改證明,徹底暴露了自己…
“王富大的女兒于二十年前死亡,而王富大從鄰家錢婆子那兒得知了女兒死亡的真相,從而又知道了龐五,李山二人,而李山于今年才maishen李家,那么二十年前的那個李山卻已開始奉命替李家做事,早不maishen,晚不maishen,偏偏等先帝殉國后才maishen,誰來告訴本官,這是何道理?”
“大人,小人已奉命將錢婆子帶來!”
“帶上來!”
“是,大人!”
一個老婦被抬了上來,她的頭發已都花白,從戶籍檔案上看,這婦人今年應有六十五了,在這年頭已算年紀很大的人了。
長年的辛苦勞作讓她的身體已不堪負荷,到場作證竟無法自己行走,還需人抬著,左弗見了這情形,便是免了她的跪禮,讓椿芽搬來個靠背椅,讓她坐著回話。
“堂下之人,可是王家巷錢氏?”
“回,回大人話,老婆子父家姓錢,一輩子未婚育,故以祖宗之姓行走于世。”
左弗點頭,“錢氏,剛剛你鄉鄰王富大狀告本鄉舉人李諗維護其子丑行,故冤枉王家三娘,下令讓龐五,李山二人將其打死,此事你知也不知?”
“回大人,老婆子當年因迫于生計曾去李家當粗使婆子,后來結識了大少爺院里倒夜香的魏四。當年,三娘嫁給李家也算巷子里的大事,后來人被抬回來,被打得體無完膚,王富大在家哭得震天響,我等皆有過問,還隨了禮錢。后來聽王富大說,他去李家理論,而李家人說三娘偷竊,我等鄉鄰知道此事后都覺不忿。”
“為何不忿?”
“大人,三娘那孩子執拗之人,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別看是個姑娘,性子卻硬朗,十歲時,曾有個富家公子見她可愛,便拿飴糖逗她,小姑娘說,莫欺人窮,她不是狗兒。大人,從小看到大,這樣的孩子又怎會去行偷盜?再者,當年李家給了不少嫁妝,足矣她母親治病,她感恩還來不及,又怎會做這等忘恩負義的事?
此事在我們王家巷鬧得沸沸揚揚,都覺李家欺人,定有內情。后老婆子進了李家做事,與魏四熟悉后,便打聽了幾句,然后就打聽出了大少爺貪戀三娘美色,妄圖染指自己的姨娘,李諗為保自家孩子的名聲才下令打死了三娘。而打死她的人正是李山與龐五!”
左弗點點頭,問龐五與李山道:“你二人還有何話可說?魏四!”
“小,小的…”
“你可還有話說?”
“大,大人…”
魏四趴在地上直哆嗦,支吾的不敢說話。
而錢婆子卻忽然道:“小四兒,到了這時候你不該再昧著良心了。當年老婆子曾與你說過,咱們這些人生來xia奸,被人看不起就是前世造的孽太多,今生若多做些好事,來世就能得個好。縣太爺是好人,來常州這點時間,便是我這老婆子也跟著享福了。她修路,修墻,許多人入城要住房,老婆子也因此有了著落,現在房子給人住,那家人還帶著照顧老婆子,魏四,這就是好心有好報啊!
當初老婆子要是不告訴富大,后來老了走不動了也不會得到富大的幫助,撐不到縣太爺來,老婆子就餓死了,這都是做好事的結果。魏四,李家是什么人?今個兒都說出來了,你覺著你還能回李家做事去?家里都沒人,你到現在也沒個婆娘照顧,不若現在脫了李家,你才四十,還能給縣太爺干幾年活,存點銀子,攢點家當,取個媳婦,還能過好日子的…”
錢婆子的話很在理,而魏四也想起了錢婆子在李家時對自己的照顧,他慢慢紅了眼睛,低低道:“錢媽媽,你說得對,我不該助紂為孽…”
他說著便是磕頭,聲音變得堅定了起來,“大人,小人親眼見大少爺李珂調戲七姨娘王氏,后老爺發怒,令龐五與李山打死王氏,還是讓小人收斂的尸體,抬上車送去王家的…”
注1:關于明朝官話,學術界爭議很多,一般說是江淮音,而參考現代南京,鎮江等地的方言后,作者君覺得這跟吳語已有了很大區別,帶有濃重的北方中原色彩,而考證這個需要花費許多精力,畢竟咱們也不是語言學家,看了一點資料,再結合實際,就這樣設定:吳語與江淮官話差別很大,所以說李山是茅山那兒邊的人,這就有破綻了。這段話不滿一千,所以不收費,請大大們放心食用。“帶著淘寶混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