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妧略微打聽了一下,便向東大街拐去,鎮上最大的醫館兼藥鋪濟世堂就在那邊。
所謂最大,在她看來也不過就是門臉比一般店鋪大些,并不見有多氣派,但即便這樣,也不是一般鄉下人進的起的。
跑堂伙計見季妧一身粗布衣裳還摞著補丁,就有些帶搭不理的:“問診還是抓藥?診金十五文,藥費另算。若是鄉下地方,恕不出診。”
到哪里都不缺這種只敬羅衣不敬人的勢利眼。
季妧無視他的敷衍,開口問道:“你們掌柜的在不在?”
跑堂伙計見她既不看病也不抓藥,頓時不耐煩起來,拿手驅趕:“不在不在!掌柜的也是你能見的?沒事別在這擋道!”
季妧已經不記得多久沒這么難堪過了,心里默念了好幾遍和氣生財,才捺住性子:“我想和他談筆生意,是關于護手霜…”
“就你?還生意?”
跑堂伙計正要取笑,瞥見掌柜的正好從外面回來,就笑嘻嘻跑過去,像說什么稀奇笑話似得指給他看:“二叔,那有個鄉下丫頭要和你做生意呢?”
濟世堂掌柜叫汪德,聽到這話把眼一瞪:“囑咐你多少遍了,在外面別喊我叔,讓人知道我把你弄進來…”
“怕啥呀二叔?大伯是白府管家,得白家老爺器重,你又管著這濟世堂,提攜提攜侄子怎么了?我看誰敢說閑話!”
汪德跟他掰扯不清,徑直上樓去了。
伙計在后面又喊了一遍:“二叔,這鄉下丫頭要和你談什么護手霜的生意吶,你不見見?”
聽語氣就知道他是在戲弄人家,汪德頭也沒回,丟了句:“把人轟出去,當這里是什么地方!”
早在季妧聽到“白家”二字時,就已經不打算做這門生意了,自然也不會等別人來轟,自己扭頭就出了濟世堂。
真是冤家路窄,自己被賣進白家兩次,單知道白家是縣里的大戶,沒想到連鎮上的濟世堂也是他們的。
此路不通,只能再尋他路。
鎮上另外還有幾家小些的醫館,季妧跑了個遍,卻是同樣的結果——那些大夫覺得讓醫館做護手霜的建議簡直莫名其妙,不等說完就把她趕了出來。
等季妧從一家南北貨鋪出來,已經有些泄氣了。
她以為這種南來北往進貨販貨的店,商業嗅覺應該會敏銳一些,不料那掌柜見她年紀小,不等說完就把她請了出去,還說這種偏方沒見過一百也有八十。
抬頭看了看天,發現太陽已經升到當空,季妧趕忙往鎮北頭跑,怕謝寡婦等急。
老遠就看見謝寡婦在和什么人說話,等她趕到,那人已經走遠了。
一身洗得發白的素布直裰,頭戴方巾,看背影高高瘦瘦,走在人群中愣是有種鶴立雞群之感。
謝寡婦見她往那看,順嘴提了句:“那是里正家的宋璟,很知道上進的孩子,和你那四叔一樣,也是童生呢!”
“宋…”季妧疑惑,“里正不是姓孟?”
“里正是姓孟,宋璟是里正外甥,他娘孟氏是里正親妹子。”
“原來是這樣。”她就說,大豐村雖然是雜姓而居,但記憶中并沒有姓宋的人家。
說到宋璟,謝寡婦有些感慨。
“這孩子也可憐,五歲那年爹病死了,家里幾個叔伯硬說孟氏偷人,奪了田產,還把母子兩個趕出了宋家村。孟氏帶著兒子回咱大豐村,但爹娘都不在了,里正雖然愿意接納妹子,里正媳婦卻不同意養一個外嫁女和累贅。孟氏只能在鎮上安置下來,靠著縫補漿洗把宋璟拉扯大,聽說去年過了個什么試,成了童生,孟家那些族叔族伯的,當天就出面把他們母子接回了咱們村。”
謝寡婦有些看不上孟家那些人的做派。
“好在宋璟知道爭氣,孟氏算是熬出來了。也難怪你沒見過,他平時都在鎮上讀書,很少回去。”
“謝姨你剛剛說他是童生?”
“那可不!咱們村可就出了兩個童生。你四叔眼睛長在頭頂上,平時在鎮上見到咱們這些泥腿子鄉親,渾當不認識的。宋璟可不同,這孩子知禮的很,不但打招呼,還會幫著提個重東西什么的…”
學霸,尤其是有教養的學霸,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招人愛的。
季妧見她手里拿著一個信封,轉了注意力:“不是幫人捎信,怎么信還在?”
“嗨!”謝寡婦問她,“你記不記得村里那個六祖奶奶?”
季妧腦子里倒是有些印象,是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干瘦的厲害,腰常年彎著直不起來,在村里輩分比較大,人人見了都叫她一聲六祖奶奶。
“她孫子前兩年被抓去戍邊,一直也沒消息回來,這兩年仗天天打,誰知道還有命沒有…唉,這話也沒法明著跟她講,她年紀大了,腦子不清楚,人都認不得了,就惦記她一手帶大的孫子。這不,想著天冷了,不知道孫子穿不穿得暖,還說孫子的手常年生凍瘡,握不住刀槍,和人拼命會吃虧…”
不管什么年代,烽煙一起,最苦的就是老百姓。賦稅加重還是其次,最怕的是抓壯丁,為此導致多少家庭妻離子散,白發人送黑發人。
雖然朝廷有一戶只征一個男丁的規定,但戰事危急起來誰還管這個!就好比六祖奶奶,她養了五個兒子,五個都上了戰場,最小的一個被拉走的時候尚不到十歲,還沒成人,連大矛都扛不起。
還就數他幸運些,后來和敵人廝殺時被砍斷了半條腿,愣是熬了一條命下來。
六祖奶奶抱著唯一活下來的兒子哭得肝腸寸斷,之后逢人就念叨著太好了,她兒斷了一條腿,以后再也不用上戰場了。
可沒想到,多年以后,她唯一的孫子還是沒躲過去,聽村里人說六祖奶奶那眼就是生生哭瞎的。
季妧心里不是滋味。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重來一次的人生,她一點也不想遭逢亂世。
“村里又找不到人代筆,這不,我專程跑鎮上書院找宋璟,人二話沒說就替我把信寫了,筆墨紙都沒收我錢。”謝寡婦小心把信塞到雞蛋籃子里,“咱們快些,到我娘家還能趕上中午飯。”
“那這信…”季妧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寄到軍隊。
謝寡婦自然也是不清楚的,不過她有別的法子。
“我娘家那邊隔一座山就有軍營駐扎,都是從軍的,去那里打聽打聽也許能有消息,剛好村里有人專給軍營送馬料…”
…手生凍瘡…握不住刀槍…附近就有軍營…
季妧心念電轉,已是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