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微闔著雙目,也不言聲,似是根本沒聽見徐婉順的話。
卻也不曾繼續趕她走。
徐婉順心中越發有了底氣,輕聲道:“王妃其實大可不必煩惱,若想要讓五哥哥知曉利害,王妃手頭現就有一事,隨隨便便就能壓伏得住他。”
“哦?”朱氏終于睜開了眼睛,目中亦無方才厭色,而是添了一抹興味:“這話又是怎么說的?”
“王妃想是最近忙,一時忘了也是有的。五哥哥今年可也不小了,也該說親事了。如今女兒就想著瞧瞧五哥哥能娶個什么樣兒的嫂嫂呢。”徐婉順彎了彎眸子,兩個眼睛有若月牙兒。
朱氏被她說得怔住了。
再一轉念,精神陡然大振,“啪”地向自個兒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可不是么?
她怎么就把這一茬給忘了呢?
徐玠今年已經十七了。
雖則大齊男子婚配多在十八以后,延至二十的也有,但是,相看婚事卻也很不遲了。
一念及此,朱氏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兩個眼睛突突往外冒光。
兇光。
以及,得意的光。
她還真是一葉障木,只想著怎么打壓那賤種、讓那賤種服軟,卻沒顧得上此事。
細說來,這也不能怪她。
為著徐婉貞的婚事,這兩年她頭發都快愁白了,可恨這京里差不多的人家,對這門親事都不大熱絡,而熱騰騰倒貼過來的,她又瞧不上。
如今,徐婉貞已年滿十五,朱氏正著急上火,卻是沒想起來,現便有個能夠拿捏那逆子的手段,還好四丫頭提了個醒。
不過么…
朱氏微瞇了眼,捧起茶盞淺啜了一口,眸光卻自盞沿兒向上,不露痕跡地打量著一臉溫馴的徐婉順。
原來如此。
她很快便想起了一事,心底不住冷笑,面色卻是罕見地柔和,擱下茶盞,含笑語道:“難得四丫頭還想著我這個做娘的,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今兒我可算是知道了。”
徐婉順吃驚地抬起頭。
長這么大,她還是頭一回聽見朱氏說這般軟和話,直是受寵若驚,眼圈兒一紅,半真半假地便淚濕了長睫:“母親待女兒真好。”
“傻孩子,做娘的哪能待女兒不好呢?”朱氏慈顏舒展,甚至還破天荒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我瞧著你最近身子也大好了,再過不上一旬便是芳春會,你二姐姐素來身子骨差,我就不帶她去了,倒是你和三丫頭,正該去外頭長長見識才對。”
徐婉順泣聲一頓,帕子下的臉幾乎扭曲。
芳春會!
朱氏居然主動提出要帶她去芳春會!
徐婉順被這意外而來的狂喜擊中,心跳得險些蹦出來。
然后,她就真哭了。
這一回,卻是喜極而泣。
淚水順著她的面龐往下淌,直若梨花帶雨。
她倒也心細,拭淚時始終半側著身子,不教窗外人瞧出半點端倪。
這些日子來,她心心念念、日夜輾轉的,不就是這芳春會么?
這可是大齊難得的男女共宴的盛會,若能于會中一展才情,搏一個好名聲,于她大有裨益。
更有甚者,在那春花遍地之處,偶遇著一位俊秀多情的郎君,則她一生所愿,便也足了。
而在今日之前,這些想頭,亦不過是空想罷了。
朱氏早便言明,今年的芳春會,除了嫡親的女兒徐婉貞,她誰也會不帶。
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徐婉順知道,求亦無用,很可能還會引來朱氏厭棄,遂只得劍走偏鋒,從姨娘那里索來壓箱底的銀子,四處打探消息,以求那一線之機。
幸運的是,果真教她打聽到了點兒事。
她原本想著,先拿徐玠的婚事做個敲門磚,再慢慢往外透消息,不想朱氏竟也痛快,直接松了口。
只是,這位嫡母,何時變得這樣好說話了?
一念及此,徐婉順眼淚便盡了,心底只剩狐疑。
當此際,朱氏卻是話鋒一轉,開口道:“唉,雖說這芳春會是挺熱鬧的,只我如今心頭壓著座大山呢,若不料理清楚了,我也不得安生。至不濟也要有個章程,我才能安安妥妥地帶你們去長見識不是?”
話里話外地,意思便透了過去。
徐婉順聞音知雅,心頭立時一松。
朱氏提條件了。
那便好。
此即表明,朱氏方才并不是隨口說說的,只消徐婉順拿出足夠的誠意,芳春會縱使不成,旁的好處也能多少撈到一些。
比如,一椿體面的親事。
徐婉順不貪心,只要得一良人,便無所求。
“說起來,珩哥兒和瑞哥兒兩個的婚事,也就在這一年了。”朱氏再度捧起茶盞,吹了吹盞上飄浮的煙氣。
徐婉順捏帕子的手當即一緊,緊接著眼淚又淌了下來。
朱氏淡淡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葛福榮家的在旁瞧著,大是嘆為觀止。
在打壓庶出子女這件事上,朱氏從來天賦卓絕,不需人教,一點就透。
若執掌中饋之時,王妃也能有這般穎悟,那就真再好不過了。
只可惜,除了算計庶出子女極有心得外,在旁的事情上,朱氏那腦瓜子簡直…
葛福榮家的目不旁視,一臉肅然。
罪過,罪過,奴不言主蠢。
著相了。
“傻姑娘,哭什么呢?有什么話與為娘說了便是,為娘替你做主。”朱氏溫柔的語聲響起,一副慈母模樣。
徐婉順顫聲道:“母親對女兒的好,女兒會永遠記得的。既然母親心下煩惱,女兒自當為母解憂。”
朱氏含笑不語,眉尖卻蹙了蹙。
徐婉順對這個神情再熟悉不過,心頭微凜,再開口時,便改了稱呼:“王妃,女兒最近打聽來一點兒消息,王妃聽了一定會高興的,聽說五哥哥在外頭…”她細聲說了起來。
杜媽媽立在院門處,遙遙往屋中看了一眼,卻見月白描竹紋窗紗下,四姑娘與王妃兩個頭湊著頭,言笑晏晏地,瞧來極是親近。
她不由愕然。
今兒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別人不知道,杜媽媽可是知曉朱氏脾氣的。這些個庶的,就沒一個王妃看著順眼的,今兒不知又是吹的什么風,竟與四姑娘好成這樣。
狐疑地再瞥了兩眼,耳聽得綠云已然說出了送客的話,杜媽媽也不好再站下去,笑著點點頭,撣了撣裙子,徑去外書房回話。
東平郡王此刻正與徐玠密談,書房門關得嚴嚴地,外頭守著幾名侍衛,俱穿著皮甲,腰配刀劍,一個個牛高馬大,門神也似。
杜媽媽沒敢往里去,只客氣地向一個看起來是頭領的侍衛屈了屈膝:“勞您往里傳一聲,就說奴婢從寧萱堂回來了,奴婢娘夫家姓杜。”
“等著。”那侍衛生得一張青慘慘的臉,吊眉環眼,語氣倒是挺和善,還沖她笑了一下,方才進去。
杜媽媽抱著胳膊抖了幾抖。
大白天地,吊死鬼兒沖你笑,就問你怕不怕?
青面侍衛很快又出來了,態度仍舊和善,笑容也依然瘆人:“進來吧。”
杜媽媽腿肚子轉著筋,哆哆嗦嗦進了屋,也沒敢往上瞧,低頭行了禮。
“王妃怎么說的?”東平郡王語聲淡然。
杜媽媽忙回:“回王爺的話,王妃沒說什么,葛福榮家的告訴奴婢說,王妃最近有點兒頭疼,叫把晨昏定省都免了。過后奴婢將要走的時候,四姑娘又來問安,陪著王妃說了半天兒的話,奴婢走的時候她們還說笑呢。”
“那就好。”東平郡王點了點頭,神情松泛了些。
朱氏失魂落魄被人扶下去的情形,他自然看在眼中,因怕她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來,便命杜媽媽跟去瞧瞧。
如今看來,朱氏這是明白過來了,自個兒便免了晨昏定省,也算是變相地表了態。
東平郡王放下心,想了想,又吩咐道:“你這便下去說一聲,這幾天我都在寧萱堂歇著,若有事,便去那里尋我。”
杜媽媽領命去了,一旁的徐玠便勾了勾唇。
肉償啊這是。
還別說,梅姨娘話本子里寫的還真對,這一夫一妻多妾制,確實令男子坐享齊人之福,可反過來說,這些男人也不易,時不時地要拿個肉身當獎品,鼓勵那些表現優異的妻妾。
上下打量了東平郡王一番,徐玠單掌支著下巴,歪了歪腦袋。
看起來,這具肉身量是挺足的了,質么…
應該也還行吧。
畢竟,府里今年才添了個小六徐琮,現在還沒滿半歲呢。
“罷了,這些閑事兒少說罷,咱還是繼續說方才的事兒。”東平郡王搓著手,大腦袋作賊似地往四下伸了伸,低聲問:“你真算出來了大齊要遭天災?且這天災還要連著來上二十年?”
“都說幾回了,還問。”徐玠翻了個白眼兒,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繼續蹲著。
不是他不顧形象,實是才挨的打,屁股還疼著呢,根本坐不下去,只能蹲,蹲累了就站起來走兩步,過后再蹲。
“您也不叫人拿塊板兒來,我都沒地方爬著。”徐玠拿手指捅了捅帽翅兒,有點兒不樂意。
東平郡王一臉陪笑:“哎呀,小五呀,父王也就和你說兩句話,就不忙著叫人搭板兒來了,你再蹲會兒,啊。”
這倒不是堂堂王府找不著門板,主要是…不大吉利 好好的外書房,書香四溢、文氣豐沛,來來去去皆是讀書人,這沒事兒叫人搭塊門板來,多膈應人?不知道的還當誰死了呢。
“兒子腳都麻了。”徐玠又開始翻白眼,而且看樣子很快就要口吐白沫了:“父王,兒子只能再呆半刻,半刻之后就得走。父王有什么要問的,趕緊問。”
話說得很不客氣,可是,東平郡王就吃這一套。
高人風范么,他懂的。
“為父就是想知道,為父這往后運道如何?”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擠作一團的五官里,唯眼睛瞪得有若銅鈴:“這所謂運道,不外乎官也、財也,好孩子,要不你替你爹再感應感應。”
徐玠早知他會這般,哼哼哈哈應付了兩句,最后,如郡王所愿,“嘎”地抽抽了一回,借天意之口,將該說之事說了,東平郡王這才滿意,命侍衛將他送了回去。
一行人穿過儀門,徐玠隨意找了個借口,將侍衛打發走了,只叫元貞和利亨扶著,主仆三個沿著白石甬路,慢騰騰地往垂花門的方向挪。
尚未行出多遠,前頭忽然傳來一陣哭鬧,隨后便見一名打扮得頗為體面的管事媽媽,領著幾個婆子走了過來,一壁走,她還一壁回身笑語:
“…我勸姑娘還是別鬧了,沒的吃苦頭,咱們都是聽命當差的,姑娘若覺著冤,到了地方再往上慢慢地說項,別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好不好?”
話說得很軟和,只那幾個婆子卻一直罵罵咧咧地,似是拉扯著什么人,那人被堵了嘴,口中“唔唔”叫個不歇。
直待走近了,徐玠方才看清,被押在當中的是個梳雙髻的小丫頭,披頭散發地,半邊臉青腫,也不知犯了何事。
“喲,五爺在呢,奴婢給您請安。”管事媽媽此時業已瞧見了徐玠,三步并兩步搶上前行禮,諸婆子亦屈膝問好,態度極是恭謹。
今日之徐玠,早非昔日吳下阿蒙,府里但凡長了眼睛的,俱皆知曉,這位五爺是再也不能輕易得罪的了,備不齊往后這王府誰也沒他走得高,下人們就算不上趕著巴結,亦是拿他當正經主子看待,從前那些冷臉,此際早換了笑模樣。
“我說是誰,原來是張媽媽。”徐玠亦認出了來人,挑了挑眉。
這張媽媽乃外院二管事張貴的媳婦,如今在寧萱堂管著莊上出息,也算有兩分臉面。
“五爺怎么不叫抬個軟兜來?就這么光靠腳走,萬一動牽動傷口可就不好了,五爺若是不方便,奴婢去里頭替您叫幾個婆子來。”張貴家的很會來事,一臉地關切,說出來的話也很體貼。
徐玠沒接茬,只向那小丫頭抬了抬下巴:“王妃又要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