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玠的馬車往回趕時,東平郡王府中,卻是一番寧謐景象。
寧萱堂東次間兒,午后的陽光帶了幾分暖意,斜穿過玄漆透雕劉海戲金蟬槅扇,青磚地上,淡淡地涂著一抹薄金。
朱氏倦起慵妝,一時來了興致,命小丫鬟將妝匣呈了幾只上來,著綠云、綠煙兩個大丫鬟捧著銅鏡,對鏡試戴新打的頭面。
“不是我說,這蟬翼掩鬢簪子可不如上回的好。”將一對打得極薄的金簪插于鬢邊,朱氏一面攬鏡顧盼,一面橫挑鼻子豎挑眼:
“再一個,這紅寶石頂簪也不是時新款兒,聽說外頭最近又有種什么金鋼石的鳳頭釵,那水頭極漂亮。上回寧安伯夫人戴了對水滴墜兒,我倒是瞧過,真真是亮得閃眼睛。”
綠云便在旁陪笑:“王妃戴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便插了滿頭的金剛石,也不及王妃只戴一只珠釵來得好看。”
朱氏聞言,秀致的眉眼都笑彎了,嗔道:“你可別以為你說了好話我就得賞你。就賞我也不賞你銀子,最多賞你兩碗苦藥,把你那甜嘴兒給和一和,免得你抹了蜜似地膩味人。”
這話引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綠云亦笑道:“主子既說了,奴婢倒真要跟您討兩碗苦藥來喝。”
話雖如此,她心下卻有些膈應:
哪有說賞人藥吃的?這不是咒人得病么?
朱氏貴為王妃,手頭摳得緊也就罷了,兩句好話卻也吝說,這分明是沒把她們當自己人呢。
如此一想,綠云便有些氣餒。
她與綠煙、綠藻、綠蕪,乃是寧萱堂的頭等丫鬟,然而,朱氏對她們卻也不過爾爾,尤其是五爺最近眼瞧著勢頭起來了,朱氏越發愛拿身邊人撒氣,她們便有滿腔忠心,也無處表去。
葛福榮家的亦隨侍在旁,此時便笑嘻嘻地道:“主子發了話,那奴婢就遵您的示下,賞這丫頭幾個錢買藥吃去。”
說著便自袖中掏出一小串制錢來,抬手便予了綠云:“拿著吧,還不謝主子賞。”
這是怕朱氏平白與底下人生份了,替她做人情呢。
綠云心下暗念葛福榮家的會做人,忙跪下謝賞。
朱氏方才也不過一時忘形,倒也并非當真不通人情,便順水推舟地道:“得了得了,也不過頑話罷了。你們幾個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一個都不成。”
這話總算有了點兒意思,眾人亦各開懷。
朱氏將蟬翼簪子擱下,正想再試試那對兒蜻蜓的,忽聽外頭恍惚有人喊了一聲“五爺回來了”。
她當即放下臉,五指一松,簪子落進匣中,正撞在一對玉釧兒上,“叮叮鐺鐺”清響不絕。
滿屋子的笑聲都停了,靜得落針可聞。
“他倒還曉得回來?不是連馬車都沒要就進宮去了么?怎么不回他自個兒的住處,反往府里來?”朱氏面沉如水,好心情一下子全沒了。
前幾日東平郡王便念叨著徐玠快回來了,朱氏不好當沒聽見,捏著鼻子派出人手車馬,日日去城外相迎。
哪怕心里再討厭這個庶子,這些表面功夫她還是必須做的。
可誰想,人家根本就不領情,回城后也不過隨便派人打了個招呼,便直接進了宮,完全就沒把朱氏這個嫡母放在眼里。
朱氏直慪了一上午的氣,葛福榮家的花了老鼻子的功夫,好話說了一籮筐,才算將她勸得好了些。
彼時朱氏便想,這逆子現下風頭正勁,壓得徐直、徐肅兩個抬不起頭,回來了也不見得好,倒不如由得他在外頭胡鬧,何時鬧出大事來,何時有他的好看。
這也并非朱氏心眼兒窄,實是徐玠如今文名極著,春闈時,他人雖在外地,卻還寫了篇時文出來,據說,又是一篇蓋杏榜。
有他在前,王爺還能瞧見旁人么?
這便是朱氏的一點心思,葛福榮家的素知其意,這才將她勸服了。
待順過氣來,朱氏心情漸好,歇了個午,閑情更濃,這才有了試戴頭面的興致。
孰料這還沒過上幾個時辰,徐玠倒又回來了,她覺得這心里堵得厲害,偏又無從發作,只得跟自個兒生悶氣。
“都收起來。”見她神色不虞,葛福榮家的忙吩咐了一聲,又向綠云等人使眼色。
眾婢飛快將妝匣收了,綠云覷了個空兒,挑簾去得屋外,招手叫來個婆子問:“剛才誰說五爺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叫翠兒的小丫鬟便湊過來道:“綠云姐姐,才是我說話呢,我去外院兒送東西,瞧見五爺的馬車進府了。”
“你瞧真切了?”綠煙蹙眉問。
翠兒忙用力點頭:“真的不能再真。我還跟了一小段兒路呢,五爺的馬車沒去儀門,就停在了外院兒,他兩個小廝扶他下的車。”
“小廝扶著下的車?”綠煙立時挑出了重點,眼睛張大了些:“五爺怎么了?是病了么?”
翠兒本就機靈,聞言便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兒來,往左右看了看。
綠云很不喜她這作派,然此刻打探軍情要緊,便揮退眾人,皺眉道:“既有事何不早說?鬼鬼祟祟地作甚?”
莫名吃了她一通排揎,翠兒不免心中腹誹,暗罵她“拿雞毛當令箭”,面上卻還是堆著笑:“綠云姐姐聽我說,因我那時候也覺著奇怪,就悄悄去跨院兒問了我大哥。我大哥告訴我說,五爺在宮里挨了頓打。”
“喲,挨打?誰打的他?”話一出口,綠云忽地明悟,吃驚地掩了口,眼睛張得越發地大。
皇城里能打徐玠的,除了天子陛下,再沒別人了。
見綠云也被驚住了,翠兒極是得意,又道:“我大哥哥還說,王爺可能一早就聽說五爺挨打了,方才正嚷著叫拿鞭子呢,我聽見了就趕快回來報信兒。沒準兒我和姐姐說話這功夫,那頭已經打上了。”
“有這等事?”綠云又驚又喜。
這可是好消息,王妃準定愛聽。
然而,再一轉念,她頭忽地一動,按下了直接往里回稟的念頭,不著痕跡地笑看著翠兒,點頭咂嘴地道:“嘖嘖,你這丫頭倒機靈,今兒是立了大功了。罷了,隨我進去親向王妃分說吧,王妃一高興,必有重賞。”
翠兒原先不過是打算拿這消息討好綠云,也好巴結上去,卻不想綠云竟如此大方,一時倒呆了呆。
“別傻站著了,快隨我來。”綠云笑語嫣然,轉過身往回走,又朝她招手。
翠兒登時笑得滿臉開花,沒口子地道:“多謝綠云姐姐,多謝綠云姐姐。”
這等巴高登頂的機會,求也求不來的,翠兒此時直是心花怒放。
綠云抿嘴笑著,將她領進屋中。
這翠兒倒也不簡單,膽子大不提,口齒也便給,見了朱氏亦未露怯,行止規矩皆挑不錯兒來,三言兩語便將事情說了一回。
朱氏果然大喜,重賞了她一枚二兩的銀錠,又笑贊她“機靈”,命她再去探些消息。
翠兒喜不自勝,揣著銀子跨出門檻,正要往外走,迎頭便見一名穿繭綢衣裳、青布包頭的婦人跨進院門兒,卻是外院管事杜媽媽。
“杜媽媽好。”她立時笑迎了上去。
杜媽媽看都沒多看她一眼,只正色道:“快進去傳一聲兒,宮里來人了。”
她的聲音并不低,朱氏隔窗坐著,自是也聽見了,心下十分詫異,忙命人將她請進來問因由。
杜媽媽便道:“回王妃,來的是乾清宮的侯公公,不知道是為著何事。如今王爺并王長子、二爺、五爺正在外接著呢,王妃也請快些罷。”
朱氏直聽得眼皮子亂跳。
侯敬賢過府,這原也不出奇,建昭帝最近待郡王府很親厚,時常賞個東西、傳個話之類的。
奇的是,徐玠一個庶子,如何也跑去前頭相迎去了?
這是哪一府的規矩?
這一想,朱氏不止眼皮跳,額角青筋也跳個不停,心里的火又開始往上拱。
杜媽媽管不得這些,她只是進來傳話的,很快便離開了,朱氏再是惱怒不解,卻也不敢拖延,黑著臉換了誥命服,帶齊人手,便去了前院的大花廳。
來的確實是侯敬賢。
他是來傳建昭帝的口諭并賜傷藥的。
打了徐玠一頓,陛下過后又挺心疼,怕當真打壞了這個侄孫,遂命侯敬賢過府賜藥,讓徐玠好生養傷。
若僅是如此,朱氏可能還好受些。
可是,陛下的那道口諭,卻促狹得緊,險些沒把她給慪暈過去。
“小五是朕的愛將,朕還指著他辦差呢,給他半個月,讓他在家里好生養著,沒事兒誰也別招惹他。等養好了,給朕送個信兒,朕再叫他進宮說話。”
侯敬賢尖著嗓子、學著建昭帝的聲氣,說完了這份很隨意、亦很親切的口諭。
待語罷,侯敬賢又笑瞇瞇地向東平郡王夫婦請罪:“還請王爺、王妃娘娘恕奴婢僭越,陛下說了,讓奴婢定要把話一五一十地傳到,但有不到的,便要拿奴婢是問,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東平郡王嘴都快笑歪了。
這是多大的榮耀?
饒挨了打,陛下還心疼著,怕養不好傷,特特送了上好的傷藥不提,還專門下了口諭,叫在家里歇上半個月。
當朝閣老也沒這份兒體面哪。
看著與侯敬賢說話的俊美少年郎,東平郡王心里那個美,真是怎么瞧怎么順眼,恨不能把這個兒子供起來才好。
朱氏恍恍惚惚地站著,總覺著像在做夢。
不是說挨打了么?
不說陛下厭著這逆子了么?
怎么和她聽說的不一樣呢?
若不是葛福榮家的力氣大、扶得穩,朱氏真不敢保證自己還能不能繼續站著。
“臣(臣妾)領旨。”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卻又覺著,那聲音陌生得不像從她口中出來的。
那一刻,在她腦海中反復回蕩的,是侯敬賢尖利的語聲:
沒事兒別招惹他。
朱氏眼圈兒都快紅了。
這誰招惹誰啊?
她倒也想退避三舍,可這是她家啊,你叫她往哪兒躲去?
陛下這道口諭,不是打人的臉么?
朱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屋,直到指尖觸上一片堅硬的溫熱,她才回過神來。
“王妃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女兒替您揉一揉?”耳畔響起柔柔的語聲,帶著幾分情怯、幾分孺慕,似能熨貼人心。
朱氏心頭一暖,轉眸看去。
那個瞬間,她以為說話的是徐婉貞。
可是,入目處,并非嫡親女兒熟悉的笑臉,卻是一張妍麗的容顏。
“四姑娘才說有事兒要說,奴婢請王妃示下,王妃一直沒說話,奴婢便請四姑娘進屋了。”葛福榮家的陪笑說道,又一個勁兒地朝窗外呶嘴。
朱氏順勢望去,見杜媽媽正立在院門處,綠煙和綠云陪在旁邊,三個人似是說得挺高興。
朱氏黯然垂首,心頭泛起一陣苦澀。
她明白葛福榮家的意思。
杜媽媽這是一路從花廳跟回來的,且不說她跟來有何事,若被她瞧見朱氏黑著臉拒徐婉順于門外,東平郡王便一定會認為,朱氏這是在表達對那道口諭的不滿。
即便她的確不滿。
然而,此乃天意,朱氏再不滿,又能如何?
葛福榮家的是怕事情鬧大,這才將徐婉順讓進屋的。
說來說去,這滿府里最知她心意的,還是個多年老仆。
朱氏心頭酸澀,卻也不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換出一副笑臉來,向徐婉順道:“你怎么這時候來了?有什么事兒么?”
徐婉順張了張口,忽又往四下看,欲言又止。
朱氏心下十分厭煩,只想早早打發她走,索性如了她的意,揮退了眾人,只留下一個葛福榮家的。
徐婉順見狀,方往前湊近些,低眉順眼地道:“外頭花廳的事,女兒也聽說了,女兒為王妃不平。”
朱氏抬手捏著眉心,語氣不冷也不熱:“這就是你說的有事兒?”
朱氏抬手捏著眉心,語氣不冷也不熱:“這就是你說的有事兒?若是這樣,你可以走了。”
徐婉順素知她脾氣,知道她這樣子便是極不耐煩了,忙道:“不是的,女兒是來為王妃分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