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又是三日,經過了連番的比斗之后,各個浮空仙島之上逐漸少了前幾天的喧囂。
但凡占住了擂臺的修士,都好似歷夏經秋,有了些寒蟬鳴柳、大火西流的肅殺之氣。
今天是初比的最后一日,紀煙嵐身邊終于少了阻她登臺之人。
到了此時,紀煙嵐反倒不再急著與人比斗,也沒有依著百里塵舒的暗示,去搶那座被紫極魔宗精英修士占下的擂臺。
而是饒有興致地御著劍光在三百零六座浮空仙島周圍轉了一圈,最后踏足最高處的一座,再尋了個清幽的所在,自顧自地獨酌起來。
五宗修士若要繼續參加后面的比試,必須占據一座擂臺,當然,紀煙嵐算是一個特例,這是一眾大能們對她身份與實力的認可。
直到此時,紀煙嵐依舊沒有在擂臺上發現步搖仙子的蹤影,心知此人要么就是自視太高,不屑與尋常修士比斗,要么則是得了什么吩咐,只在壓軸的時候才肯現身。
不過大比的規矩應該不會為她再破一次,是以這位逸蓮峰高足今日定會登臺。
想到此處,紀煙嵐又把目光投向妙蓮峰的斷崖處,她這幾日游蕩在外,不知道陳景云與天機子到底說了些什么。
沒有人敢用神念窺視那里,是以心存憂慮的應該不止紀煙嵐一人。
熾蓮峰上,閻覆水等人已經在云臺上枯坐了六日,諸位大能之中,除了百里塵舒中途離去之外,余者盡皆安坐不動,這也顯示了眾人對此次大比的重視之意。
此時粗略一算,除了被其它宗門亦或散修占去了不到一成的擂臺之外,蓮隱宗因為得了地利之便,居然與天機閣并駕齊驅,兩宗各占了兩成之數還多。
紫極魔宗與遁世仙府的修士所占擂臺略少了一些,而禪音寺則與歷屆大比一樣,排在了末尾。
佛門高人不喜爭斗者居多,雖有金剛禪印、伏魔大法,但是在參加大比的人數終究還是少了一些。
閻覆水對于初比的結果十分滿意,眼見著時候不早,就低聲吩咐龔晁道:“龔師弟,命宗內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子出場搶擂吧,一個個狽懶慣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為宗門分憂?”
龔晁笑著應諾,一道神念傳出,片刻之后,就有十幾道遁光自個個蓮峰沖天而起,直奔浮空仙島而去,想必是早已選定了對手。
其余四宗大能對于蓮隱宗此舉居然并不訝異,齊道癡更是出言打趣道:“閻宗主忒能藏拙,竟然留了這么多的后手,也罷,我遁世仙府也有幾個不成材的門人,這就拿出來獻丑一番。”
眾人聞言各自莞爾,也都開始召喚門中精銳出戰。
五宗大比每百年一屆,早就流傳下了不成文的規矩,各宗將精英高手留在最后,一為拔擂奪旗打壓別宗,再則就是為了不使門人早早露了根底,以至于被人尋到反制之法。
在諸位大能心中,整個大比直到此時也才剛剛開始,前期占擂的多少雖然也關乎各家的臉面,但卻沒有前五十個修士的名次來的重要,要知道,每一個名次可就代表著一大片豐饒地域的百年歸屬。
一子落定,天機子捻須而笑,這一局贏的著實艱難。
他與陳景云對弈之時,兩人看似隨意,實則斗的卻是衍演之術,如此一連六日,終于在此時分出了勝負。
陳景云輸的灑然,揮手掃去棋子,稱嘆道:“天機前輩棋力高深,衍演之術當世怕是無人能及,小子佩服!”
天機子神色坦然地接受了陳景云的恭維之言,他自天衍之術大成之后,萬年以來,除了陳景云的橫空出世讓他理不清脈絡之外,余者可說是算無遺策。
西荒魔臣子、東荒妖神秀直到壽終隕命,都不敢對北荒人族輕啟戰火,所懼者唯天機老人一人爾,卻是萬年前的那場三族大戰,給妖、魔二族留下的教訓實在太過深刻。
見天機子目露緬懷之色,似乎是在回憶久遠的過往,陳景云也不去打擾,站起身來伸舒了一下筋骨。
神念一掃,便已發現了紀煙嵐的身影,留了句“前輩在此安坐,小子去陪師姐看戲了”,之后便遁身而走,失了蹤跡。
天機子被陳景云的動靜擾了思緒,見他居然敢把自己一個人晾在這里,不由暗罵了一句:“小子當真無理至極!”
不過天機子卻并未真的惱怒,心中反而大覺有趣,畢竟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似陳景云這般隨意行事了。
就連林朝夕在有了道侶之后,也已經變得循規蹈矩,因此天機子在方寸崖上的日子可說是十分無趣。
“不想老夫也有不招人待見的一天,唉!老朽、老朽,既老且朽”
天機子嘴里發著感慨,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那樣子倒真的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后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卻已經坐到了閻覆水等人特意為他留出的主座正位之上。
逸蓮峰上,步搖仙子倚著廊柱坐在玉階之上,將白皙的雙足浸在靈湖之中,隨意踢騰兩下水花,神情十分愜意。
不遠處的暖亭中,峰主冷寒晴面現無奈之色,眼神中卻透著一絲寵溺,這樣的情緒,她也只有在面對小弟子時才會顯露。
“步搖,別人都已經去各自尋找對手了,你怎么還賴在這里不肯動彈?”
步搖仙子淺笑著回頭看了師父一眼,不答反問道:“師尊,您說那位武尊前輩真有傳說中的那般厲害嗎?就連師祖她老人家都受了他的點撥?”
冷寒晴見弟子突然問起陳景云之事,連忙一掐指訣,運起靈湖中的一道水幕禁制,欲要隔絕一方空間。
“師尊何必如此緊張?弟子對武尊前輩只有敬仰之情,又不會說些嚼舌頭的怪話,便是被前輩聽見想也無妨。”
“步搖慎言!”
冷寒晴白了步搖仙子一眼,直到禁制合攏,這才舒了一口氣,沒好氣的道:“就憑你這點微末修為,也敢妄議大能修士?便是想問什么,難道不會催動神念來問嗎?
那閑云子法力通玄,你沒見天機子前輩都要紆尊降貴親身拜訪?我等雖然不知內中緣由,但是就憑這一點,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步搖仙子聞言不以為然,暗道:“元神境又非高不可攀,要是自己能夠再早出生個百十年,此時也該能與他平輩論交才是。”
想到此處,步搖仙子不由摸了摸懸在腰間的儲物袋,儲物袋里裝著的那塊留影玉符已是她最為心愛之物。
玉符中記錄的那場弈棋衍法,讓她見識了何為豐神俊秀、何為蓋代英姿,這幾乎讓素來追求完美,且厭惡一切丑陋之物的步搖仙子劍心不守。
“師尊,我觀那紀煙嵐容貌只是一般,且還出身荒僻之地,也不知道有什么驚天的本事,居然能夠成為武尊前輩的道侶!也罷,她今次既然占了妙蓮峰的大比名額,那么若是被弟子遇上,哼哼!倒要好好稱量一番才是。”
冷寒晴見步搖仙子將目標放在了紀煙嵐身上,不由苦笑搖頭,也不去點破弟子的小心思,無奈道:“步搖,旁的事情自可讓你任性胡為,師父自認還護得住你,不過紀煙嵐卻是不同。
她與那閑云子師出同門,感情深厚自不必說,你若傷她,大禍隨至!況且你師祖的意思是叫咱們逸蓮峰修士與紀煙嵐交好,難道你敢忤逆師祖之命不成?”
見師父說到最后已是疾言厲色,步搖仙子只得訕訕點頭,不過心頭卻好似堵著一股郁結之氣,令她不吐不快。
目送著弟子身化劍光向著一座被天機閣修士占下的擂臺恨恨而去,冷寒晴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當下不敢遲疑,急忙掐訣運法,將隱在靈湖之下的一朵白玉蓮臺攝了出來,而后駕起遁光,縱身向著步搖仙子所去的那座浮空島追去。
她的這番動作,倒是讓一直安坐在云臺高位上的花醉月吃了一驚,不明白弟子因何要動用了逸蓮峰的震峰法器,以神念問詢時,卻只得到冷寒晴的一個“防患于未然”的答案。
“這逆徒,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自從得了陳景云點醒之后,花醉月在之后的幾年里時刻都在做著心性上的改變,如今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冷傲孤高,對門人后輩也多了一些慈靄之情,是以冷寒晴回答的雖然模棱兩可,但是她卻并不生氣,只在心里暗罵了一句。
只是有一件事花醉月卻是不知,她的親傳弟子冷寒晴自幼便天賦異稟,直覺遠超常人。
自從將太上忘情之法修到極高深處之后,冷寒晴已經能夠隱隱感受到冥冥之中的天意吉兇,需知這可是尋常元神境修士也無法擁有的驚天本事!
此事冷寒晴對花醉月都不曾提起,引為自身最大的倚仗,方才在最疼愛的弟子身上生出了不好的感應,卻叫她如何敢掉以輕心?只希望弟子能夠低調行事,莫要真的惹到紀煙嵐的頭上。
陳景云勉力壓下了一把捏死那名赤足女子的沖動,此時天機老人與一眾大能在側,使他沒有殺人之后還能攜著紀煙嵐全身而退的把握,況且陳景云也不愿意違了紀煙嵐的心意。
紀煙嵐按住陳景云已經暴起了青筋的那只手,以神念傳音道:“師弟稍安勿躁,你若此時出手滅殺了步搖賤婢,在天機子等人眼中卻是沒有道理。
你我即為道侶,那便由我在擂臺之上誅殺此女,如此也算我為師父他老人家盡了一份心意,待回到閑云觀后底氣也更足些。”
陳景云反手握住紀煙嵐修長的玉手,知道她在自己的幾個親傳弟子面前,雖然并無所謂的隔閡,但是些許的不自在還是有的。
此時見紀煙嵐把話說開,陳景云的眼神不由轉為柔和,二人相視一笑,絲毫不把即將翻起的驚天波瀾放在心上。
此時再看各處擂臺,在五大宗門的精英高手齊出之后,擂臺上的比斗果然要比前幾日精彩了太多,元嬰擂臺如此,結丹境的擂臺亦如此。
不過結丹境修士的搶擂比斗歷來只是添頭,乃是五大宗門用以彰顯宗門底蘊的一種方式,此處略過不提。
蟬鬢迭情花間立,鳳蝶亂舞錯當真!
一陣清風過處,步搖仙子收攝身形降在了擂臺之上,赤裸的雙足、光潔的小腿、絕美的面容、清冷的眼神,再配上一襲素碧蓮衣,一時也不知道攪得多少修士道心不穩。
更有一個大頭童子在擂臺下面跳著腳的歡呼助威,于是這方擂臺立時變得萬眾矚目。
天機閣的那名守擂修士面色陰沉,身上的麻衣無風自動,顯然是在極力戒備,眼前這位看著冷艷絕塵的女修雖然不被外人所熟知,但卻如何瞞得過天機閣的耳目?
人的名、樹的影,步搖仙子六十年修得元嬰,而后的三十多年里,倒有大半時間在化外之地仗劍伏魔,雖只修行百年,卻已經是蓮隱宗內公認的年輕一輩第一人。
而且早在十年前,蓮隱宗的一些老牌元嬰修士中,就已經有好幾位敗在了她的太上法劍之下,是以一見是她前來爭擂,麻衣修士想不緊張都難。
“這位師兄,你的修為不俗,原本該是一位好的對手,怎奈師妹今日心有郁郁,就不與你做那些場面文章了,且請接我一劍!”
步搖仙子說的也算客氣,這是五宗修士之間該有的禮數,可是話到了麻衣修士耳中,卻令他好似吃了蒼蠅一般!
當下把心一橫,也不言語,抬手就打出了三十六枚綻著金光的銅錢,想來是要搶個先手!
說是讓對方接自己一劍,但是步搖仙子卻依舊抱劍而立,直到三十六枚銅錢依著玄奇的軌跡封死了她的所有進退之路,她才輕吟一聲:“風霜十載,劍意浮屠!”
劍光起時殺機隨動!
一道并不如何大氣,卻好似自尸山血海中掙脫出來的森寒劍影乍然現于當空,三十六枚銅錢被那陰森劍光一照,居然紛紛黯然落地,再不受麻衣修士的控制。
再看天機閣的麻衣修士,那人此時已是面如土色,周身靈氣瘋狂運轉,只為護住自己的頸項三寸,就好似若不如此,一顆大好頭顱頃刻就會被取走一般!
“步、步搖師妹!我認輸了!”
隨著麻衣修士艱難地說出了這一句,半空中的森寒劍影倏然一震,而后散于無形,擂臺之上也重又被陽光籠罩。
“嗡——!”
擂臺下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天機閣李少游在北荒元嬰境修士中也是小有名頭,三十六枚天罡破煞金錢可算人吉兇、可攻敵困鎖,不想今日卻敗的如此干脆,居然連讓對手法劍出鞘的資格都沒有!
人群中的大頭童子神采飛揚,一臉的與有榮焉,就好像方才是他出手擊敗了對手一樣,嘴里還在高聲叫著:“步搖姐姐劍道通玄!單憑一道劍意,就使得對手俯首認輸,元神境之下還有誰是敵手!”
步搖仙子循著聲音看向大頭童子,眼中寒芒閃動,不過終究沒有發作,對著猶在擦拭額上冷汗的李少游說了句“今日得罪師兄了”,而后就盤膝坐在了擂臺正中,對外界的嘈雜聲音理也不理。
立在人群后方的冷寒晴心頭百味雜陳,步搖仙子這十年的進步不可謂不大,但是那道劍意之中卻隱藏了太多的刺骨陰寒,也不知道她這些年到底滅殺了多少生靈。
云臺之上的各宗大能自然將方才的比斗看了個真切,花醉月嘆息一聲,似乎是在為自己當年做的決定心生懊悔,曇鸞與釋海和尚也是搖頭不已。
坐在正中的天機子閉目養神絲毫不為所動,其它人亦是神色難明,只有紫極魔宗的兩位大能目露渴求之色,似步搖仙子這樣的良才美玉,若是入得魔宗,將來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陳景云與紀煙嵐一同細看了方才的比斗,雖然只是驚鴻一現,不過還是讓陳景云看出了不少端倪,若是單以劍道修為而論,步搖仙子居然與紀煙嵐相差不多。
揮手布下一道禁制之后,陳景云這才沉聲道:“師姐,不想那賤婢的劍道修為竟也不俗,你與她相爭之時還需謹慎一些。”
紀煙嵐聞言微一頷首,而后笑著說道:“這樣最好,傾盡全力之下收手不住才是常理,師弟放心,且看我如何以堂皇之劍破那賤婢的陰森鬼蜮!”
“嗯,師姐出手,那賤婢自然沒有活路!不過師姐還是把驚云刃收入識海才好,不然我定會提心吊膽。”
見陳景云說的可憐,紀煙嵐不由面色一垮,在遇到陳景云之前,與人生死相爭對于身為劍修的紀煙嵐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可是自從陳景云出現之后,這樣的機會就變得少之又少,現在么,怕是想也不用想了。
恨恨地白了陳景云一眼,紀煙嵐只得放空心神,任由那道玄月弧光自眉心處入住了識海,與畫影龍雀一同懸于元嬰之上。
陳景云此時也才放下心來,紀煙嵐要戰,那便任她戰個痛快,旦有意外發生,已經有了本體八成實力的道器分身又豈是吃素的?到時候他可管不了紀煙嵐是愿意還是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