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管家凱恩小心翼翼地舉著奧術燭火走過大廳,當天色漸暗,他要點燃這座國王的私宅上的所有燈火,所謂點亮夜色,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
最近一本名叫泰南游記的傳奇小說是整個西陸年輕人中最熱門的存在,在這本書里,作者仿佛親身經歷了遙遠東土大地上的風情一般,事無巨細的描寫令人著迷,他要快一點完成工作,好繼續看完這本書。
帶著努力的勁頭,凱恩舉著燭火走上臺階,為二樓點亮燈火之后,他看了一眼三樓——根據蓮娜女仆長的指示,無論是誰都不能上三樓,所以在為樓梯口的那盞燈引火之后,年輕人滅掉了奧術燭火,走到通往一樓的臺階時,他正好看到了艾娜夫人與蓮娜女仆長風塵仆仆地走進大門。
“歡迎回來,夫人,女仆長。”作為年輕的管家,凱恩向這兩位閣下問好——她們是傳奇,如果凱恩并不是管家,那他要恭敬地稱呼她們為閣下,而不像是現在這樣,以夫人與女仆長相稱。
“凱恩,看起來你已經接過你爺爺的班了,好好做事,辛苦了。”艾娜夫人對服務于家族的成員一向仁慈,這與曼麗夫人不同,爺爺也說過,曼麗夫人更喜歡用嚴苛的目光看待每一個人。
凱恩向這位夫人行禮,同時注意到女仆長的手里有一個不曾見過的手提箱。
看起來很重。
一定是自己不必知道的東西,凱恩將注意力移開,然后從蓮娜女仆長的另一只手上接過了她的連鞘長劍:“女仆長,老位置對嗎。”
“是的,老位置,看起來你的爺爺告訴過你怎么做事。”
“是的,女仆長。”
凱恩拿著劍,將它放到了樓梯下的收納室,只需要放在那里就行,蓮娜女仆長親自保養這把長劍,真正的劍手,定不會將心愛之刃交由他人打理。
“凱恩,我的丈夫呢。”艾娜夫人掃視了一下大廳。
“陛下中午的時候就去卡特堡了,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凱恩如實告訴夫人關于陛下的情況——卡特堡如今是比雷根斯堡還要繁華的都會,陛下的長女,如今的公爵妻子法耶公主就住在那里,也許陛下今天晚上都不會回來。
當然,這只是凱根的猜測,而之所以這么猜測,是因為這座私宅的主人們最近都很少回來。
“在馬林那邊嗎,那我倒是放心了,凱恩,去告訴女仆們給我準備一下洗澡水,蓮娜,你也一起來洗個澡吧。”
“是的,夫人,我這就去辦。”凱恩點頭,然后飛快地退下——他要去女仆的休息室,告訴可愛的姑娘們這座私宅的女主人回來并需要她們的事實。
“是個懂事的年輕人,我原本以為他多少會犯一點錯。”蓮娜看著這個年輕的管家以無可挑剔的行動離開大廳,她嘆了一聲,然后解開了她的外套,露出里面滿是傷痕的地龍皮胸甲,在那些傷口里,可以看到鏈甲上也有一些傷痕。
“辛苦了,蓮娜,這一次差一點就讓那些偷渡過來的家伙們逃了,多虧了馬林派過來的那隊年輕人機警。”艾娜一邊說一邊抹去嘴角涌出來的黑血,這是肺部的傷勢,在最危險的時候,她與三個黑巫師同時交戰,要不是馬林突擊隊的年輕人舍命相救,艾娜覺得自己至少也得在病榻上躺上幾年。
“沒有他們你就死了,艾娜,我說過,你一個法師不要站到最前面,哪怕你是一個戰斗法師,面對真正的法師獵手,你的那點劍舞把戲不值一提。”蓮娜的批評可以說是非常犀利。
艾娜并沒有反駁,而是點了點頭:“我知道,對不起。”世界樹果實藥劑正在治療她的身體,這些吐出來的被污染之血其實對艾娜來說是好事。
她用手帕抹去手上的污血,然后將它以靈能粉碎:“姑娘們來了,不要露出馬腳。”
“我至少還能站著,你倒是小心一點被滑倒了。”蓮娜白了一眼自己的女主人,然后開始脫下身上破損的皮甲——她脫了兩下,然后干脆扯掉了這件已經修不好的皮甲。
年輕的小女仆們走出了走廊,她們向艾娜與蓮娜問好,然后又走向了浴池的方向——那邊有很多需要她們去準備。
脫下了鏈甲,蓮娜將它丟到了沙發上,然后扭頭看向艾娜:“說起來,那個黑巫師…你認出來了嗎。”
這個問題讓艾娜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她點了點頭:“…認出來了,曼麗,我的姐妹,另一個時間線上的她會墮落為黑巫師,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你就是因為認出了她,才在戰斗中慢了一拍,因為如此才受了傷,突擊隊的那些年輕人為了救你,死了五個最優秀的士兵,你這個蠢貨,明明是異世界的曼麗,根本就不是你所熟悉的那個人,你為什么還會愣神。”蓮娜看著艾娜,冰冷的復盤著戰斗過程。
“…但,那畢竟還是曼麗,哪怕我最終砍下她的頭,那也是曼麗,在那個世界里,她背叛了一切,只是為了活下去…”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她會是歌德的妻子,而你卻是該死的夫人。”這句話蓮娜使用的是精靈語。
而艾娜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錯了,蓮娜。”
“那就記住今天,記住為你死的年輕人,不要讓血白流,下一次無論你碰到誰,都給我把他的腦袋給剁下來。”蓮娜說完,扭頭看向了大門外,而艾娜搶先一步轉身。
她們聽到了機車的聲音,也聽到了衛士的聲音:“老爺,你怎么回來了。”
女主人與女仆長相視一眼,最終女仆長拿起那破皮甲和手提箱走向了二樓,而艾娜調理了一下氣息,看著這位一家之人以一種失魂落魄的模樣走了進來。
“我也剛到家,聽凱恩說你去了馬林那邊,我以為您今天不會回來,納莎!親愛的!你這去就告訴凱恩,讓他找廚娘為我們準備晚餐。”艾娜叫的納莎是年輕的小女仆中的一員,她從浴池那里鉆了出來,表示聽到了的托比兔人少女在穿過大廳的時候,以踮著腳的方式奔行在地毯之上。
“歌德,你怎么了。”艾娜走到了自己丈夫的身邊,她注意到了他臉上的淚痕,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在馬林那邊怎么會喝成這樣,艾娜有些不解,但她更不解的是,法耶在的話,怎么會讓她的父親受這樣的委屈。
不應該啊,艾娜扶著她的丈夫走到沙發旁坐下,轉身的艾娜去了廚房,廚娘們正在準備晚餐,艾娜輕車熟路地從柜子里拿出了蜂蜜,蜂蜜水清酒是精靈的做法,而艾娜現在做的就是這種辦法。
拿起泡好的蜂蜜水,艾娜回到客廳,看到自己的丈夫坐在那里,淚水正從他的眼角落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節制。
“親愛的,你怎么了。”艾娜坐到了他的身邊,她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是誰讓她的丈夫變得如此軟弱。
“我今天去找了馬林。”歌德說完,長嘆一聲:“我見過未來的模樣。”
艾娜一愣,然后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歌德夢到了未來,與他的女兒一樣,看到了未來的景色,那瑰麗而絕望的景致:“你一定是看到了那個未來,對吧。”
“是的,我看到了那個沒有馬林的未來。”歌德說到這里,看向了艾娜:“你早知道,對嗎。”
“對,你應該是和馬林有過談話,我和他也有過談話,但我沒有夢到那一切,我只是從我們的導師日記里看過他在當年做的那些,他和那個大個子姑娘生下的孩子,馬林…帶著他對這個世界的希望而降生。”
“我很羞愧,艾娜,我們是大人,比馬林大多了的成年人,但是我們都失敗了,最終這個世界只能依靠他付出的犧牲來拯救,這不應該啊,我們…我們怎么能夠讓他這樣的孩子付出犧牲呢。”歌德說到這里雙手抱住了他低垂的頭:“我還質問他們為什么要拯救這個該死的世界,他們的答案讓我羞愧,我看著兩個圣人站在直面毀滅巨浪的最前方,我卻沒有力量,我卻無能為力…艾娜,我真是一個廢物啊,一個連女兒的幸福都沒辦法守護住的廢物,一個連導師唯一的子嗣都沒辦法保護著的廢物。”
艾娜在沉默中伸出手,她抱住了歌德。
他們,他們一定是指馬林與素素,那位命運女神吧。
艾娜自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就能夠感覺到她似乎缺少了什么,后來看到了那個被祝福的畸變女孩,才發現她也是那位女神的一小部分。
一定是什么奇跡術式令她的靈魂分裂,艾娜之前回到了精靈的永夜島,在大圖書館里,艾娜找到了一個故事,故事里的命運女神可惜眾生皆苦,將無名氏自異域召喚而來。
這只是一個很小的故事,沒有過程,只有短短的一句話,連最老的圖書館長老都覺得這不可信。
但是艾娜卻信了,因為不這么理解,那命運女神的靈魂為何會分裂。
她在很久以前就為此付出了代價,正因為如此,命運女神喜怒無常,哪怕身為無名氏那樣的外神,不需要信仰,但是她還是有著這樣與那樣的問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靈魂分裂了。
艾娜將她所理解這一切以靈魂低語的方式告訴了歌德——歌德與她和馬林有過接觸,不存在艾娜泄露秘密的問題。
而當歌德聽完艾娜所說的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我還沒有理解為什么那位女神的靈魂有所分裂,你現在這么一說,我完全理解了…命運女神甚至有可能已經畸變過,但是她與馬林的重逢讓她身上的畸變完全褪下,我還見過她與他的過去,但那是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我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但是親愛的,既然命運女神與馬林同在,那就可以證明,這個世界還有被拯救的機會,我們不能讓馬林的犧牲失去意義,我們要打起精神,在他與她能夠真正的拯救這一切之前,我們必須守住這個世界不被混沌完全污染,而當這一切塵埃落定,我們要為這份犧牲而守護好這個世界。”
“那我們的女兒呢。”歌德看著艾娜問道。
“你還沒有明白了,從她選擇成為公爵夫人那一天開始,她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讓我們尊重她的選擇。”艾娜說完,笑著,漸漸地,她的眼角也有了淚珠。
“親愛的,你讓我別哭,你自己倒是流淚了。”歌德搖著頭,他張開雙臂擁抱了艾娜:“好了,我們去洗個澡,然后吃飯,明天我還要去見我的外孫,這個孩子,相信會是一個優秀的卡特堡公爵。”
“你能這么想太好了。”艾娜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站了起來:“我先去看看水溫,你喝了這杯蜂蜜水醒醒酒吧。”
歌德接住了杯子,他看著自己的愛人走進了通往浴池方向的走廊,在她消失在拐角之后,歌德低下頭看著手里的杯子,其中蜂蜜與水還有些不相融地分離著。
很久以前,當年輕的自己同時娶了曼麗與艾娜的時候,那個時候的歌德覺得,這應該就是這一生中見過得最離奇的事情了,兩個他愛的女人為了他而選擇了攜手,哪怕她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好。
但是歌德現在知道他自己錯得厲害,因為曼麗與艾娜一定會不會想到,她們的丈夫在這個午后所見的一切——歌德見證了這個世界八個千年之前的故事,看到了人原來真的有往事,也看到了人原來真的有來生。
更見到了一個柔弱的女孩為了救下這個世界而成為一個沒有感情的神明,見到了無畏的無神論者為了救下這個世界而背棄了他的信仰,見到了八個千年前的美好,見到了他與她為了讓那份美好重返人間而選擇付出一切。
如果可以,歌德不想讓這個世界真的忘了他與她的犧牲,哪怕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但歌德明白,他還太過弱小。
我必須要為我的女兒做點什么,為我的外孫做點什么。
想到這里,歌德仰脖喝完了手里的蜂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