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機關城已然安靜下去,火藥爆炸后,廢墟在噼啪燃燒,只不過并不會起什么火勢。
寂靜的樓閣群筑籠罩在煙霧之中,刺鼻的硝火味道久久不散,這里有昏過去的墨家之人,也有原本還能行動,后來成為尸體的墨家子弟。
紅底的披風隨著走動,如夜色般翻涌,紀觴一手按在繡春刀上,拇指搓動著刀柄上的翡翠玉石,一手負在身后,閑庭信步走在群筑之間。
不是長街,只是冷清巷道,他所經過的地方,倒下了一具具尸體,哪怕他們早就沒有反抗之力,但他仍未留下活口。
這回不是發泄,而只是單純地想要殺人,并非喜好,就是覺得自己走過,這些人的目光讓他不喜,而他自然不會讓他們看著自己的背影,去含恨,去腹誹。
所以,當他討厭這種感覺的時候,便索性將那些人都料理了,即便是中毒陷入昏迷的人,也都殺了。畢竟,他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醒了,也可能是在裝暈。
他只是覺得隨手而為,并不嫌麻煩。
巷道不長,眼前便是亮著燈的一幢幢閣樓。
紀觴抬眼看著,莫名笑了下。
他是來找方景然的,可這片群筑本不該亮著這么多燈。
按照溫玉樓事前告知的守衛位置,他朝幾個方向瞧了眼,沒有人,也沒有感知到什么氣機,顯然那些人已經不在了。
不可能是死了,該是中毒之后,就撤離了守衛之處。
紀觴吸了吸鼻子,硝火味略微刺鼻,卻讓他精神一振。
他抬腳,朝正中的閣樓走去。
即便此地閣樓憧憧環繞,即便他不知道方景然具體所在,但他并不在意,因為他的時間還有很多鏡花水月的毒會持續兩個時辰,且墨家的車夫會先去青銅大殿救墨家的高層,那他自然不會面臨什么棘手之事。
所以,有此余暇來玩玩倒也有趣。
在他推開門,要進閣樓之時,眼神忽地一動,隨即轉身看去。
穿著破舊輕甲的人自一側閣樓而出,此時站在庭間,顯然也是注意到了他。
而出現之人身上的甲衣是原梁國制樣,能看出的確是有些年頭了,上面有刀劍和箭矢的損傷痕跡,便連那關節處的獸皮都磨損嚴重,甚至看不出來了。
這是個面容硬朗,如關隘般穩重的年輕男子,他未帶兜鍪,哪怕甲衣破舊,臉上和發間卻很干凈。
紀觴嘴角露出幾分輕笑,“平北軍,藺煜?”
他當然是認識對方的,身為監察百官的錦衣衛,無論是對于蘇將軍府的蘇清,還是平北軍之虎藺煜,其生平往事,他都非常清楚。
畢竟,當初的蘇家兩代人,可著實壓得后周軍方喘不過氣來。
不過還好,這一代的蘇家沒落了。
所以現在開始看重的,是個人的武力,就如眼前之人。
藺煜迎著對方那隱忍似不懷好意的眸子,注視片刻后,略一低頭,抱了抱拳。
“紀大人。”他說。
紀觴雙眼瞇了瞇,而后滿意一笑,問道,“你是來找方景然的?”
藺煜點頭。
“找到了么?”紀觴問道。
藺煜搖頭。
紀觴皺了下眉,“你想殺他?”
藺煜點頭。
“那恐怕不行。”紀觴道:“他得押赴神都。”
藺煜沉默片刻,道:“那就看誰先找到他了。”
他不覺得自己會是紀觴的對手,但同樣,除非對方真的打算得罪朝廷,否則也不會殺他。所以他才說誰先找到方景然,因為那樣,才能決定此人的生死。
“有意思。”紀觴笑了下,目光瞥過對方出來的閣樓,然后轉身進了面前這幢。
藺煜在原地等了片刻,繼而也不停留,直接施以輕功,躍上另一處的閣樓。
有一點紀觴猜錯了,相較于方景然,他更想殺萬貴妃。
而此間樓閣群筑皆有燈亮著,想從中找一個人當然不容易,可據此前傳來的消息,萬貴妃跟方景然并不住在一起。
那么,他自然就沒有必要繼續于這片閣樓中尋覓。
不遠處,便有一座沒有點燈的小院。
“堂堂一國之君,竟會躲在我這里。”
晦暗的房間,一燈如豆。
燈光太渺,兩道身影相對模糊,只不過彼此離得有些遠。
“都現在了,你還嘲諷我。”有幾分沙啞的聲音,里面多是疲憊,還有掩不住的驚嚇。
“呵,這種事,你又不是經歷過一次了,無非就是這一回不好躲了。”先前那人開口,聲音婉轉動聽,其中媚意自然流露,卻更有諷刺。
“墨家機關無數,還有大修行。”
“三千示警都放了,機關城要完了。”
“不可能。”
“別自欺欺人了,我這兒可沒有暗道,也藏不住人。”
“你覺得那些錦衣衛只想抓我一人么,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呵,想不到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是女人,下場或許沒有我慘,但過程一定比我痛苦!”
聽了這有些壓抑,而又歇斯底里的話,房中一下靜了靜。
兩人都沒有再開口,安靜到能聽見呼吸聲。
緊張,不安,漫長的等待。
接著,是院外傳來幾聲悶哼,然后是有人倒地的悶響,兵器掉落的脆聲。
沒有掩飾的腳步聲自院中而來,慢慢靠近,然后,有人敲了敲門。
房中,一臉陰沉卻不免有些色厲內荏的方景然一驚,眼里浮現些許驚慌,他下意識起身,卻又馬上小心地坐下。
對面,萬貴妃一直看著他,臉上沒有什么失望,因為她對這個男人早就失望透頂了,眼里只是幾分嘲諷,還有些無所謂。
即便是如金絲雀般住著,衣食無憂,那又能怎樣呢?
銅墻鐵壁出不去,哪怕待在墨家,也要怕別人傳閑話。已經兩年了,自己在這里,與被囚禁何異?
這般活著,倒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只不過,她心里想著,此次有后周官軍在,燕國怕是去不了了。
房里沒人應聲,敲門聲也就停了。
“門外這四個人,都是宮里近衛,可惜了。”門外,藺煜不咸不淡道。
他沒說可惜什么,但語氣里的那種嘲諷,卻如刀子割在方景然的心口。
登時,方景然嘴唇顫抖著,霍然起身,快步至門口,一把拉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