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或是幾息,或是一會兒,有馬蹄聲響起,并不急促,只是踢踏著,聽聲音人數該是不少,得有數十近百騎。
“他們為何這么快就至此?”李長老一臉驚駭。
即便過了內院銅墻鐵壁,通往這大殿一路,巷道回廊之間機關縱橫,絕不可能風平浪靜。
外人強闖定要去一層皮,更何況還是大隊騎兵安穩走到這。
方不同臉色陰沉,開口道:“有人引路,關了機關。”
話說完,他便忍不住大口咳嗽起來。
他老了,最近事又多,操勞過度,此番又中了毒,墨家逢此變故,他當然心亂,更是深深疲憊。
李長老等人自是大驚失色,能知曉其中機關的必是墨家高層,若真是如此,今朝他們果是折在自己人手里了。
盜帥看著墨痕,卻是皺起了眉頭,對方一直在此,未與他們分開,那顯然不會是對方引路關閉機關,難不成,真的是自己誤會他了?
墨痕,或者說溫玉樓看到了盜帥變幻的眼神,心中不屑一笑。
他與盜帥相視,眼帶笑意,撇了撇嘴,如同被人誤解過而自己卻不與其爭辯一般。
這讓盜帥更覺疑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先前對方那種種值得懷疑之處,屢次三番地針對蘇澈,甚至包括顏玉書在出去機關城前,與自己所說在墨痕院中發現的交手端倪,該如何解釋?
盜帥看著他,心里想著,江構之死,終究是跟此人脫不了干系的。
溫玉樓搖搖頭,好似無奈地移開目光,繼續看著房頂處,如同走神一般。
馬蹄聲漸歇,在大殿之外。
“諸位可還安好?”外面,有人出聲喊道。
方不同等人只是看著殿門口,無人說話。
外面似是有人笑了下,在這個安靜的時候,異常刺耳。
殿中有人不忿,咬牙怒目。
方不同道:“掌燈。”
青銅大殿占地頗大,此前也不過只有桌案等處點了蠟燭,場間一片晦暗。此時聽得他吩咐,有人下意識開口。
“方大師...”
“人都要進來了,把燈點上吧。”方不同說了句。
窸窣聲里,有人起身,把大堂四角的火盆點了起來,然后是正中梁上掛著的幾盞琉璃燈,便是桌上,梁柱上的燈盞也都點了起來。
偌大地方,登時透亮。
殿門出現了機關轉動的聲響,然后便打開了,不過不是場間的墨家弟子開的門,而是外面的人。
有人吃驚,坐在門口休息的人更是勉強地互相攙扶而起,朝一旁警惕地退開。
這門此前當然是以機關鎖鎖著的,方才并沒有暴力破除機關之聲,卻只是一聲機括響動,這門便開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方不同等幾位高層相視一眼,皆是凝目看去,他們也想知道,究竟是墨家里的哪位老朋友,用鑰匙開了這大殿的門。
“會不會是越千重?”李長老問道。
方不同眼神沉了沉,有打開青銅大殿鑰匙的人,只有墨家的一眾話事高層,越千重手里自然是有。
但是,場間并非只缺席了他一人。
兩扇門徹底打開,外面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光芒鋪展在地上,藥谷羅臉色平靜,卻是低垂眼簾,似是不敢與殿內眾人相視。
在他身旁的,是面帶微笑的蘇清,以及眼帶審視的魯文缺。其后,便是后周的虎賁精銳,以及一些手持繡春刀的錦衣衛。
“羅師傅?”
“怎么是你?”
“藥谷羅,你這是何意?”
“呸,叛徒!”
“真是敗類!”
一時間,當看清給后周官軍開門之人是誰后,殿內一眾墨家弟子皆是痛罵,他們不解,為何身份尊貴,受人尊敬的羅師傅要背叛墨家,還給后周和燕國這等敵人做事。
他們完全接受不了,這等背信棄義之舉,著實令人不齒。
方不同和幾位長老同樣看著他,眼里也有不可置信。
“為什么?”方不同咳嗽幾聲,嗓音有些沙啞。
在此前,他心中就已經有所懷疑,只是他看到墨家眾人皆是中毒,一時還想不通這毒是如何下的。
而現在,當他看到對方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才明白,用毒下毒,對方本就是行家,有藥谷羅幫忙,自然防不勝防。
藥谷羅沒有開口,因為他不知道該要如何面對這些昔日的同門,曾經的友人。他們說的沒錯,自己的確是叛徒,沒有道義,他心中愧疚,但他又告訴自己,自己是為了報仇。
他看向蘇清,低聲道:“不知商容魚她...”
“這你得問紀大人。”蘇清笑了笑。
藥谷羅皺了皺眉,但如今形勢比人強,他也只好忍氣吞聲,只是有些不忍也不敢去看殿內的墨家眾人,便朝外縮了縮身子。
蘇清眼底閃過不屑,他的出身,自小便讓他瞧不起這等人,不管有何緣由,背叛都是無法被原諒的。
更何況是如此致命的時候,不吝是直接捅了墨家一刀子。
“都在啊。”蘇清走進大殿,對持兵刃的墨家一眾毫不在意。
殿中數十墨家子弟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是如此顫抖地拿刀劍指著他,還能有什么威脅。
“也不對。”
燈火通明的此間,蘇清仔細看了看,道:“方景然那對狗男女呢,又棄你們跑了?”
他出言不遜,卻毫無顧忌,更帶嘲諷冷笑。
方不同看著他,冷哼一聲,“枉你還是名門之后,竟然是非不分,認賊作父!”
蘇清眼神冷了下,然后道:“我如何行事,不需向爾等解釋,只是墨家收留方景然,便已是取死有道!”
身旁,魯文缺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早年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將門廢物,京城紈绔,可以說對方便是虎父犬子的明顯形象。只不過,此次聯手,協同攻取墨家,他才發現,此人與傳聞中根本不一樣。
他不知道過往傳聞是政敵抹黑,還是對方故意如此,只單是此時,對方這份隱忍,便足以讓他記住。
這會是個危險的人。
方不同沉吸口氣,道:“蘇將軍可會想到,有朝一日,其子竟會弒君?”
蘇清漫不經心地彈了下指甲,道:“我是想殺他,但不執著于親手殺他,況且您也說了,死在我手上,終究不好。”
方不同臉色陰沉著,更是忍不住大口咳嗽。
“您老可要保重身體啊,畢竟,還得去詔獄呢。”蘇清微笑道。
“蘇清!”有人喝了聲。
蘇清聞言看去,看到了于香案一旁盤膝而坐,恢復內力的盜帥。
“你就是盜帥了。”他笑了笑,“阿澈的朋友。”
盜帥看著對方,神情有些復雜。
“你去見過他了?”他問。
“聊了幾句。”蘇清點頭,有些遺憾道:“可惜啊,不太順心。”
盜帥一愣,連忙道:“你把他怎么樣了?”
蘇清聞言,有些疑惑,接著笑了,“我是他親哥,你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他不利吧?”
盜帥沒說話,眼中顯然持懷疑之色。
蘇清撇了撇嘴,道:“你看吧,你連我倆兄弟情誼都有所懷疑,可見你對他也不怎么信任,之前知道是我領兵來,也動搖過吧?”
盜帥眼簾低了低,沒說話。
“沒否認,就是默認了。”蘇清笑意收斂,道:“江湖就是這樣,所謂生死之交,一旦牽扯到在意的存亡,就會不堪一擊。”
“不是這樣的!”盜帥怒斥一聲。
“噢”蘇清拖了個長音,故意做了個夸張的表情,然后攤了攤手,“無所謂,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盜帥臉色有些漲紅,是憤怒,更有羞愧。
魯文缺一直在注意身邊這人的言行舉止,然后覺得,這人的確是有些奇怪,自己一時竟是看不透。
而他也知道對方曾被燕軍圍困蒼茫山,因兩年前燕國與墨家約定之事,燕軍撤去,對方才得以脫身喘息。如今投靠陳觀禮,不外乎就是想依靠后周來對燕國復仇罷了。
他覺得對方是個危險的人,但這副脾性,若是統軍打仗,肯定會被自家主帥殺的片甲不留。
所以,原本在魯文缺心頭縈繞的殺意,也就淡去了。
“好了,正事要緊。”他說,“要有什么恩怨想說,以后還有的是機會。”
蘇清聽了,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有道理,那魯將軍請吧。”
他虛引了一下,然后側開了身子。
魯文缺挑了挑眉,不過也沒多說廢話。
“方大師,穆大師,墨家的各位長老弟兄。”他沖場間一眾墨家之人抱了抱拳,慢條斯理道,“我乃大燕上將軍燕長安麾下,統軍別將魯文缺,見過各位。”
他雖只是抱拳,看似不通太多禮數,但話語平淡,既無殺氣又無敵意,反倒神情姿態更似客人登門那般。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哪怕對方踏破了機關城,但此時畢竟客氣,而且眾人也知對方如今為何做這般姿態,終究是有回緩的余地,那誰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
方不同壓著怒氣道:“魯將軍有什么話,便請說吧。”
他當然恨不得將眼前這些殺他墨家子弟,破他機關城的官兵錦衣衛斃在當場,但他做不到,即便能做到,也不能這么做。
因為他不能逞一時之快,他還要為墨家其他人考慮。
魯文缺笑了笑,道:“在場的,是后周陳觀禮將軍麾下副將蘇清,以及后周虎賁英勇,還有錦衣衛。而在機關城外的,還有我大燕八百精騎。”
方不同皺眉道:“若是說當前局勢,那方某已然知道了,魯將軍還有何話要說,就一并說了吧。”
“好。”魯文缺點頭,道:“我等也是奉命而來,想要什么,方大師應該知道。咱們當差的只管做吩咐下來的事情,也不愿意為難各位,所以,也請各位體諒,莫要為難我們。”
“破城殺人,這不是為難?”墨家里,有人喝了聲。
魯文缺臉上浮現幾分歉意,道:“談事情終歸是要面對面說清才好,我等都是粗人,機關城的大門一直關著,所以我等就只好冒昧,親自進來了。”
“你!”
“猖狂賊子!”
這般看似好好說話實則帶著強硬之語,自然惹得墨家不少人大怒。
方不同道:“你們想要的,在兩年前就已經給你們了。”
“交易,自然是一筆算一筆。”魯文缺道:“那是兩年前的交易,現在談現在的。”
方不同沒說話,而一旁幾位長老眼里雖不免有些擔憂,但更多的還是倔強。
“方大師意下如何?”魯文缺問道。
“此事重大,非方某一人能做出決定。”方不同道。
“拖延時間就不必了。”魯文缺一笑,道:“如今大家已至此間地步,唯有同意與否而已。”
方不同深吸口氣,沉聲道:“如果方某不同意呢?”
魯文缺目光在場間墨家諸人臉上看過,看到的是怒目而視,是憤懣,是痛恨。但他并不在意,因為這些人現在連提刀都費勁,且即便沒有中毒,就憑這些人,也翻不起什么風浪。
“那我就只能勸您,為墨家其他人想想了。”魯文缺說道:“若是機關城毀了,失了主心骨,他們何去何從?要是人都沒了,空留一座城,又有什么意義?”
“我可以理解為,這是對墨家的威脅么?”方不同冷聲道。
“可以這么理解。”魯文缺點頭,不咸不淡道,“但我更想說,這是事實,能走的路就只有一條,就看您選不選了。”
一旁,蘇清目光在坐靠于香案旁的溫玉樓身上一掃而過,轉而有些困乏似的打了個哈欠,手掌輕輕按在刀柄上。
同進得大殿,及還在大殿之外圍堵的后周官兵,同樣手握刀柄,似是下一刻就要動手。
魯文缺對此很滿意,他仍是臉帶笑意地看著方不同等人,他相信對方不會讓自己失望,因為現在,妥協是對方唯一能做的事情。
否則,墨家便要在今夜徹底除名。
“不可否認,我墨家子弟大意之下,被毒所累,才致機關城被破。”方不同道:“但這不代表,墨家眾人便會任人宰割,引頸受戮。”
魯文缺有些驚訝,“大修行都走了兩位,還有一個到現在都未出現,你還在指望誰?”
話說著,他嘆了口氣,道:“看來是談不攏了。”
他擺了擺手,已然是動手的意思。
蘇清有些猶豫,怎么說墨家也秉承俠義,素來受人尊敬,且與將軍府也有淵源,雖然之前他同意破城,但更多的是為了方景然,如今要他下令殺人,他于心不忍。
魯文缺見身邊官兵沒有動作,不由偏頭,多看了蘇清一眼。
就在此時,香案旁的溫玉樓眼神動了動,下意識抬頭。
青銅大殿的殿頂破開,一道身影從天而降。
其人魁梧精壯,氣息彪悍,穿著一身麻布短打,破損的斗笠和破舊的草鞋,一副苦力車夫打扮。
而他落處,地面龜裂,沙塵如被氣機牽引,朝外擴散。四下官兵感之,頓覺壓力來襲,忍不住便后退數步。
“車夫?”魯文缺抬臂一擋,下意識出聲。
“我墨家傳承千年,從來都只靠自己。”車夫冷哼一聲,隨即看向蘇清,“想不到蘇定遠英雄一世,竟真是虎父犬子。”
不知怎的,見他現身,蘇清心里反倒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