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發現人殺死了、準備殺死自己的同類,我應該做什么?”
在聽到七十二那樣問時,苜蓿的第一反應,是告訴她“既然你并非人類,人類之間發生的任何事情你都不應當操心”。
——這是理所應當的教育。作為四條家族的老朋友,他理當站在長輩的立場上對待這位小小姐。
然而苜蓿身為人類,就無法簡單放過這個信息。
作為巫師,他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對于“異常”的感知。
這樣說雖然有點自負了,不過苜蓿從小長到大,身邊的確一直是麻煩不斷,據說他的父親一支家族許多人都是如此。大多數時候那些麻煩與他本人無關,但卻會把他卷入其中。
基本都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也是為何苜蓿養成了隨波逐流、散漫溫和的個性,但又無法允許自己錯過任何可能發生的異常事件。
“七十二小姐,您能不能坦率地告訴我,您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什么人?”
這樣問了之后,小老鼠陷入猶慮之中。
不過她一直快言快語、做事坦率,果然不要一會兒,她似乎就做好決定了。
按照人類年齡算,她就還是個孩子,雖然有主見,但遇上不明白的事情了,仍然很需要長輩給自己拿主意。
“我是沒有親眼看到什么啦!就是前幾天遇到了一個人類男孩子。”她鼓著嘴說,“反正和我是沒有太大關系的。”
“人類男孩子?”
“嗯。”
“你和他說話了?”
“你干嘛這樣?我不能和他說話嗎?”
苜蓿按捺一下情緒,苦口婆心地勸道:“四條先生肯定有和您說過,不要和任何人類說話。除非他們本來就是魔法種中的類人,是與我們來源相同的。”
小老鼠扭開頭,甩動尾巴。
這下苜蓿明白了。這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癥狀。但與此同時她又不是不理解規矩存在的意義,所以良心不安,才只好到這兒來找他商量。
苜蓿不是那種無法理解青少年好奇心的古板老頭,而且他畢竟不是她的父母,所以他也沒有打算嚴厲責怪她。
“你認識的那個人類男孩,他遭遇了謀殺事件?”苜蓿問。
“唔,他是這樣說的…”
那天晚上,七十二出于好奇而向人類男孩搭了話。
對方的態度沒讓她感到不安或是恐懼,七十二平時在兄弟姐妹里也是最善于冒險的一個,于是話題自然而然進行下去。
“你到底怎么了,大冷天在這里哭。”小老鼠問他,“和我說說唄?”
蘇青說:“我擔心我的妹妹。”
“你有妹妹,幾個?”
“一個。只有一個。”他的狗蹲在他的腳邊,睜著大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吐出白氣,少年低下頭撫摸它的腦袋。
“她怎么了嗎?”
“她現在在醫院里。”
“醫院?她受傷了,還是生病了?”這點兒常識七十二還是具備的,她知道醫院干什么用。不過她沒有反應過來,這種時候應當要說一些比如“很抱歉”“希望她沒有事”之類的客套話。七十二的感受與表達都是樸素且真誠的。
“我的妹妹受傷了。”少年說,“她的心理和身體都傷得很重。而且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受傷。卻沒有人真正能夠幫助她,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說完這句話后,蘇青就像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泄口似的,如竹筒倒豆子般接著說起來:
“我不知道是第幾次,她又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她為什么不逃呢?我也這樣問過她,我抓著她的肩膀問她,我哭著問她——她是我的‘半身’,我這樣問她,也是在問我自己。可她總是說不出理由來…后來我明白了。”
“明白了?”
感受到少年情緒劇烈的波動,七十二也不覺謹慎起來,她小小聲地問。
“我明白那兒有一堵墻…”
少年伸手比劃,手指穿入自己吐出的白氣里。他的寵物——那只奶油白色的狗,因為察覺主人的痛苦而不安,在原地來回轉著圈。
“在她的心里,墻外的東西讓她感到恐懼。盡管她明知道墻外會有更好的世界,她仍然翻越不出去。她恐懼墻,恐懼墻外,也恐懼墻的看守人。實際上,我也是這樣的…只不過,我選擇了朝反方向走去的道路。”
“我聽不太懂。”
“你是一只幸福的‘老鼠’嗎?”少年問她。
七十二沒怎么猶豫就說:“當然啦。我的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們也都過得挺快活。”
“你的父親打過你,打過你的兄弟,打過你的母親嗎?”
奇怪的問題,七十二想。
“…他為什么要那樣做?因為我們犯錯嗎?”
她的天真引發少年的一聲冷笑,輕而短促:“我的父親打我的母親,打他后來娶的妻子,而她們、我們,并沒有犯過什么錯。”
“你是說,你的爸爸無緣無故打你們?”
“他那樣做了。”
少年從地上提起玻璃瓶,喝里面裝著的東西。他的手指在發抖,好像不僅僅因為寒冷。他的鼻子和眼睛發紅。
沉默許久后,少年的聲音變得硬邦邦的,輕到連七十二的好耳朵都只能勉強聽清。他說道:“那個男人…殺死了媽媽。就因為她反抗了他。”
“殺死自己的伴侶?”七十二無比困惑地問,“反抗?反抗什么?”
“因為他打她。”
“可他為什么要打她?”
“因為他是個魔鬼!”少年高聲喊叫起來,“因為他就是想!”
青年突然一把扯下原本戴在頭上的針織帽,撩起左側的劉海,給她看他的額際。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從額角一直延伸進頭發深處。
“這是小時候他把我推下樓梯時弄出的傷,在救護車趕到之前,他掐住我的脖子,湊在我的耳朵邊上說,‘你是自己跌下樓梯的!如果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你活該’。那時候我才八歲。”
少年慢慢放下手,他低低地說,“我害怕,我覺得或許他真的會殺死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敢說,不該告訴任何人——我知道,沒人會相信他是一個熱衷暴力的男人。他看上去是那樣的理性、成熟,他甚至在過馬路時為小狗讓道,媒體曾大肆報道他的慈善事業…”
七十二需要花費很多時間,才能一點一滴理解少年究竟在說什么,于是那時候她只是蹲在路燈下面,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最后,少年說:“我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我該如何懲罰他,如何殺掉他。同時我也在每時每刻阻止自己這么想。我的生活痛苦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