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這男人絕對是魔鬼!
瑪格麗再一次渾身發抖,手腳冰涼。
但和短短幾分鐘前的上一次氣抖冷不一樣:這回她沒有腦中一團漿糊,而是清醒地意識到了對方的意圖:將自己和提利爾家,投入一個可怕而無解的博弈。在艾格來自的地球世界,這個陽謀有個很廣為人知的名字——囚徒困境。
他提出以相對較小的利益收買提利爾家,換取他們充當帶路黨,出賣河灣的…準確說是河灣貴族階層的巨大整體利益。
在99的情況下,身為河灣最高領主的提利爾家都不可能答應這種條件——作為公爵領的統治者,他們在整個貴族階層的風評和人脈關系才是最大的長遠利益,如此背叛會讓三百年的努力化為烏有,即便瑪格麗父親那樣的憨憨也不至于為個御前席位就干出這種自殺式的蠢事。
但現在,他們似乎沒得選擇。
囚徒困境的唯一解法就是——全河灣所有家族都同進共退,高度一致地堅決反對并以拼死抗爭為威脅來抵制這一協議…但,這種極端理想情況,即使參與博弈的僅有兩家,也會是一場險惡陰暗到極點的勾心斗角,而河灣實際上有多少家族?
只要其中有任何一家在生命威脅和利益誘惑面前沒扛住,提利爾家決絕的高傲,就只會變為成全下一任河灣領主的迂腐頑固。清白倒是留在人間了,可若干年后誰會記得一個被抹去的失敗者!?
要么…
先假裝答應,等艾格麻痹大意時再來一個背刺?
瑪格麗心中苦笑:就看方才那股——她一個弱女子求見還要被搜身的——謹慎到變態的勁吧,她不覺得誰能和艾格耍花招。
而就著渾身冰冷的這短暫片刻靜靜思考后,她忽然將一連串的信息串了起來。
女王軍在進入河灣后,就一直在宣傳“女王來了不納糧”的口號。起初瑪格麗和大部分河灣貴族一樣,都只以為那是艾格削弱河灣人民反抗意志的輿論戰手段。可現在看來,這似乎和“遷河灣豪強于君臨”這一策略遙相呼應,并成了一套針對河灣貴族的組合拳?
乘勝將河灣貴族全從城堡里揪出來拉到君臨軟禁,使他們人地分離失去反抗能力,這么做的目的和出發點很容易理解,但難處在于:土生土長的本地貴族很容易依靠忠于自己的臣民支持,繼續陰謀反叛甚至公開對抗、鉆進山林打游擊戰等…哪怕大貴族們全被控制,也依舊可以通過附庸小貴族們遙遙發力,忽悠民眾掀起一波又一波反王權浪潮。
但,如果女王在征服河灣后,沒有第一時間開始征收賦稅呢?
那情況就一下反過來了:剛剛經歷凜冬和戰爭,身心俱疲的河灣人民不可能放著好日子不過,出錢出糧還出命地跟哪怕相熟的領主貴族——去對抗一個強大到極點還不征賦稅徭役的女王。
待到新王朝對河灣的控制穩定下來,建立起有效的統治秩序,再在將關在君臨的河灣貴族放回封地,同時趁勢重新開始征收稅賦,就很容易在河灣人的感知里,把兩個概念綁定在一起:河灣貴族賦稅徭役。
好一個離間之法!
瑪格麗從聯想中回過神來,冒著冷汗承認了一個事實:艾格咬死了河灣貴族一定要遷往君臨這一條,恐怕從最開始就不是在開玩笑或是頑固偏執的胡鬧,而是一場對河灣貴族的…宏大、系統而有序的閹割的起始!
既然有起始,自然也就有過程和收尾。
她忽然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先前有多蠢。
這樣一項龐大宏偉、冷酷無情而且看起來可行性極高的治國規劃,自己居然還在考慮要不要螳臂當車抗拒它?
這場征服河灣的大決戰發生在高庭城下,所以提利爾近水樓臺先得月——成為了第一個能與艾格談判并獲得加入勝利方機會和資格的家族,簡直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化為齏粉變成歷史的塵埃,還是張開雙臂擁抱它?
這句自己片刻前還嘲諷的比喻,想通了后再回過來看,簡直不要太貼切!
那么,怎么選也就不用再說了。
“提利爾家加入!”她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句話,“但,光一個御前席位可不夠!”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輕松。
瑪格麗·提利爾在短暫的沉默后便想明白了利害,她不僅痛快地把“屁股”坐到艾格這邊來、分分鐘完成立場轉換,還利用純熟高超的談判技巧,把提利爾家的忠誠、影響力和情報間諜網都賣出了合理的高價…
你以為這就完了?
不,接下來才是真正讓艾格刮目相看的部分:不知是為展示誠意還是已懷上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瑪格麗在談妥價碼后,竟無縫銜接地——當場開始為艾格的計劃打補丁:諸如在軟禁上層貴族后該如何利用好管家和下級貴族這些階層進行穩定的社會秩序過渡、比如組織張羅贈地軍中的軍功新貴與河灣貴族里的未婚女子或寡婦進行聯姻,既獎勵功臣又能無聲息地加強控制…
真是一朵帶刺的玫瑰,狠角色。
這些建議里,有些與艾格的長遠目標相悖,他不可能采納,還有些卻當真讓他耳目一新幾乎生出當場拿紙筆記下來的沖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帳篷外,慶功的歡宴聲漸漸停歇,帳篷內,油燈中的燃料已經重添了一次。
這場談判已經進行了太長時間,眼下大概條款已定,是時候告一段落,另擇時間進行更細節的商談和文件簽署了。
“與你的談話很愉快,瑪格麗女士,相信提利爾家與女王的聯盟,一定能互惠互利,為彼此都帶來最大的利益。”艾格笑著開始為這場會面做結束語,卻在該送客的最后關頭又語氣一變,再扯進來一個話題,“不過,在這場談判的最后,我還是想和你再算一筆賬。”他嘴角一提,“一筆與女王無關的…三千金龍的舊賬,不知你還有印象么?”
(完全沒有。)
瑪格麗滿心茫然,當然知道這不是正確答案。短暫的愣神后,河灣公主的臉色便迅速從迷惑變到驚訝,最終停留在羞惱的漲紅上。
她記起來了。
數年前的君臨守夜人辦事處內,艾格打算以五千金龍的價格向提利爾家轉讓完整的造紙和印刷生產技術…這本是個很合理的價碼,以瑪格麗通常情況下的作風,很可能會在稍稍交涉后便支付原價,多給的部分算交個朋友。但那天,她為報艾格在谷地血門外勞勃軍營中時的冷淡之仇,刻意裝傻充愣,戲耍逗弄了他一番,最終把價格壓到了不可思議的底線,最終以兩千金龍拿下。
那是她在與艾格的接觸中少有的一次完全占據上風,為此瑪格麗連心情都明快了好幾天。
誰能想到,那一次小小的、沒有任何深思更別提惡意的玩笑,如今會變成這男人找麻煩的由頭?
表示歉意然后加倍償還?
那也太慫了,如今的艾格不可能差這幾千金龍。
氣急敗壞地指責他大丈夫卻小肚雞腸,這么點破事也能記多年?
她急了就輸了。
(不一鼓作氣把這筆玩笑式的所謂“舊賬”結清,日后恐怕會沒完沒了了!)
短暫思索后,血色從瑪格麗的臉上褪去,她想到了不落下風的還擊策略。
“提利爾家承認這筆舊賬。”她昂起下巴,挺起胸膛,用自信、柔媚中帶著一絲挑釁的那種——諒你也不敢的神色,以仿佛舞蹈的姿勢原地優雅地轉了個圈,“首相大人覺得,站在您面前的我值多少錢,可夠頂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