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的顏色從紫到金再到藍,隨著太陽脫離地平線升到半空,頭頂深色天幕上綴著的最后幾顆高亮星辰也徹底隱去。迎著映得滿面透亮的光線,馬圖斯·羅宛伯爵騎上附近最高的小土坡,勒住胯下高大戰馬,舉起密爾透鏡觀察起遠處向自己方向緩慢逼近的西征軍。
河灣人想集齊天時、地利、人和三大優勢再打這場決戰,奈何,天公不作美!
地利,主場作戰隨時都有;人和,也在大敵當前下硬逼了出來;唯有最后一個天時,實在非人力所能控制。上一次完美的決戰時機地點其實在數日前、東北方向幾十里外的曼德河北玫瑰大道旁,那天整日都有小雨,偏偏他們的假想敵艾格卻仿佛未卜先知一樣,在拿下新桶城后一個神龍擺尾轉向南方搶先渡河,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陰差陽錯地躲了過去。
慌慌張張將大軍重新調回曼德河南,學士再次預測今日會有雨,指揮部這才下定決心短暫休整后立馬開打…預測是對的,今日確實有雨,只是這場雨來得太早又沒能堅持到天亮。早些天空蒙蒙亮時空氣中的濕意還相當濃厚,隨著日出卻越來越稀越來越淡,這是個雨過天晴的好天,卻絕不是一個和西征軍打仗的好日子,偏偏敵人已經離高庭只剩咫尺之遙,他們再等不起下一場雨。
眼下,羅宛伯爵唯一能祈禱的,就是凌晨那場雨弄潮了守夜人足夠多的火藥,或多或少地削弱了他們的遠程戰力了。
回到戰場上來。
他今天在執行的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統帥前pao鋒hui。
伊耿國王向他交代的并非明確的命令,而是一整套隨機應變的方案:在接敵時,他首先要做的是向兩翼(因為靠著河岸的原因,現在變成了一翼)正常展開戰列,把陣型拉寬到略微超過對面的程度。接下來再根據艾格所采取的對策,決定下一步行動。
如果艾格不為所動,而是在做好防側翼包抄的情況下按部就班正常展開陣型,那他就指揮著一萬步兵炮灰加三千側翼騎兵,拉出與艾格進行正面對峙的架勢,為繞后包抄的騎兵主力牽制敵注意力——若有可能,再打一場逼真的佯敗,爭取將對方誘入己方步兵主力的包圍圈。
如果艾格陷入陷阱,開始同樣拉寬陣型憨憨地與自己進行“戰列寬度競賽”,那自己就一邊指揮部隊繼續拉寬陣型,一邊送信給后方步兵大部隊和繞后的騎兵主力,不玩什么誘敵深入了,直接全軍出擊莽上去,把拉長陣線變得脆弱的西征軍一波帶走!
無外乎兩種情況,聽上去并不復雜,執行起來卻麻煩重重:羅宛伯爵雖稱得上老將,卻從未指揮過達到萬人規模的軍隊,更別提眼下這支軍隊還不是自家金樹城知根知底的精銳或至少由他本人訓練過。他大呼小叫、頻繁迅速地重復指令,將所有傳令兵的人、馬體力都壓榨到極限,竭盡全力讓這一萬人的炮灰步兵在向東推進的過程中沒散架或陷入混亂,待終于接近敵人到視距范圍內,一邊下令展開隊伍一邊仔細觀察對面,準備根據敵軍狀態決定己方具體陣型,才發現:對手根本沒按常理出牌。
視野中的西征軍呈沿河抱團行軍態勢,即使在自己下令全軍舉出旗幟亮明存在后,也只是簡單地放緩行軍速度穩穩停了下來,絲毫沒有向南展開與自己對陣的意思,因為身處平原沒有足夠高的地勢俯瞰敵軍的原因,羅宛伯爵當然無法第一時間得知艾格擺出的是一個靠河的梯形陣,但這并不影響他在緩坡頂部至少看清了組成這個梯形的數個方陣,尤其是朝向自己呈階梯狀的梯形斜邊。
他從未見過這個陣型,但至少有兩點他可以看得出來:一、這絕不是一支數量達到三萬的大軍正常情況下的行軍陣型;二、這同樣也不是準備接戰時該有的架勢。
自己若指揮右翼前突,不就輕輕松松把整支西征軍都包圍在河岸上了?
對面的指揮官是不是不會帶兵打仗?
狐疑在羅宛伯爵的內心浮起了一瞬,旋即被理性死死壓扁——在無數可能里,這是首先可以排除的一條。那么…他重新舉起透鏡,再次觀察西征軍的陣型。
在午前明亮陽光的照射下,透鏡視界內的一切都纖毫畢現:約莫兩千人/個規模的數個方陣,方陣內士兵熠熠閃光的刀槍盔甲和高舉的紅黑旗幟,方陣間留出的接近方陣寬度的間隙通道、在通道里來回奔跑的傳令兵…以及那透過大地隱約傳來的整齊踏步聲。
胸膛里平穩跳動的心臟忽然開始怦怦作響,冷汗也在這涼爽舒適的春日晴天里在他背后冒出,羅宛伯爵忽然感覺自己…稍微有點看出了西征軍這套陣型的門道。
緊密抱團,是將整支軍隊都覆蓋在了那種被稱為“炮”的武器的火力保護范圍內;
將部隊分成數個稍小規模的方陣,是為了方便在遭遇任何方向的突襲時能夠迅速變換朝向順利接戰——指揮三萬人轉身面對側面或后面顯然沒有指揮兩千人來得簡單迅速,更別提己方本就打算從多個方向圍攻;
朝向自己的那道前后交錯但寬度有限的階梯狀斜線,讓聯軍無法于正面戰場靠簡單的直線陣就立刻發揮出兵力優勢強行平推——甚至可以合理聯想,這陣型背后自己看不到的另一側東面,十有八九也是一道類似的斜線;
而南北三列重疊的橫向縱深,又讓“利用騎兵突擊斬斷其部隊前后聯系”的難度也增加到極點;
而方陣間留出的間隙和通道,顯然是為騎兵和預備隊火速增援而留!
這一陣型布置顯然側重防御大過了進攻,且有著無法改善的先天缺點,馬圖斯·羅宛此刻臨陣轉動腦子,就能脫口而出兩條:比如抱團太過緊密,在敵人撤退或潰敗時無法有效組織追擊;比如三列方陣間必須保持行軍速度高度一致且方向精確才能不在運動中散架變形,這需要士兵和將領的訓練度都達到極高水準才有可能,而且注定了速度快不起來…
但有失必有得的是,其優點也和缺點一樣突出:以此陣型行軍,在接敵時就地停下來即可應戰,無需費心力特意展開戰斗隊形——也就意味著不怕偷襲;另外,己方無論是從東、西、南哪個方向進攻,都會遭受接近強度的防御和反擊,根本沒有薄弱點可循…
讓他最為膽寒的念頭終于也冒了出來:這個陣型的缺點之一,在己方想要佯敗誘敵的當下卻恰恰成了最大優點,如果艾格既不上當拉伸陣型,也不被佯敗勾引輕率出擊,己方又該如何應對之?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套犧牲了戰術靈活性,卻完全服務了戰略大目標的陣型:敵方指揮官,那個該死的守夜人冷酷且清醒地意識到了,他不需要也不可能殲滅河灣聯軍,只要能頂著阻力推進到高庭城下,就取得了勝利!
比起敵人的盤算,更現實的問題擺在羅宛伯爵面前:既然敵人沒在指揮部的預料范圍內做出應對,那自己眼下又該如何指揮炮灰兵團?
艾格沒讓他糾結太久,遲疑之間,西征軍陣地內的火炮開了火。
春雷似的轟隆聲里,高庭保衛戰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