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風撲面而來,讓鐵民們精神一振。聞到這熟悉味道后的不久,浪濤拍打沙灘和礁石的聲音也傳入耳中。經過大半夜的林間穿行,棄城而逃的船員們抵達了海邊。
追兵遲遲不現身,一路上他們打破開始的決心休息了好幾回,但每次都是才坐十幾分鐘就被阿莎催促著起來繼續前進。當鞋底終于擺脫苔蘚和落葉踏上實地,頭頂的密林也被甩在身后,一半人直接撲倒在地,癱成一團,說什么也不肯再站起來。
黑漆漆的海面在冷風吹拂下泛著白色波紋狀浪花,在月光照耀下清晰可辨,這里并非約定好登船撤離地點中的任何一處,阿莎所許諾的船只當然毫無蹤影。直覺告訴她該帶船員連夜繼續沿海岸線搜索,直到找到船只為止…但理智又在耳邊嘀咕:如果逃了一夜都沒人追來,那么羅柏·史塔克一定是放過了自己。
看著一地已經累垮的忠心下屬,她也實在不忍再逼他們。
不管怎樣,他們抵達了海邊。雖然不怎么信那玩意,但若是濕著腳死真能更容易找到淹神的流水宮殿,那至少…他們不用再擔心死后迷路了。
靠近海灘,地面又濕又冷,隨便找了塊高高冒出地面的裸露巖石,阿莎靠坐在上面解開身上的皮甲,略微松開胸前背心上收緊的索帶,同樣休息起來。
耷拉眼戴爾發揮他能邊劃槳邊睡的傳奇本領,一倒下便立馬發出鼾聲;那些體力較好的人則圍坐到一起,互相傳遞著棄城時帶出來的少許蘋果酒和食物,騎手們打理剩下的馬匹;她表親昆頓·葛雷喬伊派了幾個人上樹放哨。
稍微填了下肚子后,沒直接栽倒的人中大部分也找地方躺下,有人則磨起刀劍和斧子。隊伍中唯二女人中的另一個——霍根的紅發女兒將某個體力充沛以至于不打算休息的男人拉進了樹林——這一幕讓對阿莎有想法的男人同樣生出了來上“生命中可能最后一炮”的想法。而作為領導者,后者此刻并沒有這個心情和打算,在試圖將她拉走的男人屁股上踹了一腳后,此事作罷。
他們從深林堡完完整整地逃了出來,沒損失一個人,但現在,阿莎知道,得思考思考下一步了。
長遠的未來先不談,現在得先找到船。
在選王會上被叔叔攸倫擊敗后,仍然追隨阿莎、跟她航回北境重返深林堡的船還剩四條。她命令留守的船員將它們停在深林堡正北面海邊的漁村旁——為防萬一,她提前叮囑過下屬:時刻保持有一半的船在海中巡邏待命,一旦狼仔的反撲大軍在海邊出現,立刻升帆航向海龍角。
現在擺在海怪之女面前的問題是:她不知道攻擊深林堡的北境軍隊有沒有事先掃蕩過海岸線。
沒有,那是最好的情況,四條船都會在東北方幾里格外的海邊等待,兩條靠岸邊、兩條在海中。只要沿著海岸再往東走上小半天,她就能帶著全部弟兄完好無損地回到船上,離開在羅柏·史塔克返回后已經變得危機四伏的北境,在海上慢慢思考下一步去處。
若是已經掃蕩過,那就比較麻煩了:海龍角距離此處有幾十里遠,在趕了一夜路筋疲力盡,又不敢走大路的情況下,一天能不能趕到是個大問題。萬一在期間遇上負責掃蕩海岸線的巡邏隊被纏住…就憑自己手下這不到兩百號人,絕無順利脫身的可能。
據說羅柏·史塔克帶向南方的軍隊足足有兩萬,且在戰爭中損失并不慘重…但昨晚進攻深林堡的人目測不到一萬,剩余的一萬極有可能是被派往了海邊。再深思一下:這一夜過去都沒有追兵追來,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沿海到處都是掃蕩隊伍,自己已經身陷包圍,無路可逃,所以不用死追?
阿莎很想直接前往海龍角,離深林堡遠遠的…但她不敢冒這個險:前往第一接頭地點需要向東北走幾里格,而前往海龍角則需要向西幾十里格。假如先去第一個接頭地點到了卻發現船只已經離開,那不過就是折返往西,多走十幾里格路的事;可萬一直接去海龍角,到地方卻發現船沒在,那可就進退兩難了。
往東,還是往西?
這是個問題。
迷迷糊糊地糾結著,阿莎疲累交加,睡了過去。
在夢中,羅柏·史塔克派出的一萬名負責沿岸掃蕩的士兵早已將她的四條船全部燒毀在海中,毫不知情的自己帶著兄弟們先往東走來到深林堡北的岸邊沒看見船,回頭又趕往海龍角,依舊沒見到任何救援的蹤影。在那個即使是北境也算得上最荒涼的半島上沒頭蒼蠅般竄來竄去逃了幾日后,終于被不緊不慢趕來的北境軍隊追上…兩萬人像渾濁的潮水一樣撲過來,瞬間將一百多個鐵民淹沒,自己也被活捉,在遭受一番折磨和羞辱后,綁在火刑柱上活活燒死。
阿莎驚醒過來,看向四周,并沒有火焰在灼燒自己,只是頭頂的天空有了點光度——群星漸漸開始隱去,一夜就要過去了。
“懶蟲們,起床!”她跳下自己倚靠著的巖石,踢了踢躺在不遠處,睡著前還嘗試將她拉到巖石后面去辦事的科爾:“不想回家的,就繼續睡!否則就趕緊醒醒,吃點東西,用海水洗把臉,該上路了!”
寂靜一片的露天休息營地漸漸復蘇,雖只歇了一個多小時,但那種令人崩潰的壓抑和疲憊感已經消退大半。大聲抱怨著,鐵民們紛紛坐起,伸著懶腰,整理著簡單的隨身攜帶物,準備繼續逃亡之旅。
“速度!”阿莎甩了甩馬鞭,在空氣中打出一陣脆響,大聲地催促著:“等我騎到馬上還沒準備好的,待會就沿著馬蹄印追上來吧!”
一個船員整理好身上掛滿鹽漬的鎖甲,撿起武器掛到腰間,下一刻卻手上動作一停,抬頭看向了遠處:“那是什么?!”
阿莎朝說話者看的方向瞧去,漸漸開始泛白的天幕下,周圍依舊一片漆黑——由于身處西海岸,黎明時太陽并不會從海中升起,東天亮起來的光線經過狼林的遮擋,落在地面上時已經所剩無幾…海怪之女仔細看了看,黑乎乎一片什么也沒瞧見,正要回頭喝罵一驚一乍的手下,視野中一塊小石頭卻動了動。
她一下徹底清醒,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黑乎乎一片,那是黑壓壓的一整排人,環視一圈,四面八方都有,他們正圍攏過來,自己已經無路可去!
(該死,沒偷襲成功。)艾格懊惱地皺了皺眉。
當他帶領的贈地民們在深林堡休整了一小時,然后順著大路向西南方向從容不迫地追上七繞八繞好半天才逃到海邊的鐵民們時,易形者告訴他:敵人已經在岸邊躺下休息,且未安排足夠的哨兵。
于是,艾格打算打鐵民們一個出其不意,盡量減少傷亡。
好不容易將兩千人指揮調動成一個包圍圈,靜悄悄地向熟睡中的敵人逼近,還剩最后兩三百米時,對方卻醒了過來。看著吵吵嚷嚷亂成一片的敵人,艾格惱火地發現:并不是己方將他們驚動,而是對面自己正巧醒了。
真是倒霉…但管它呢,打仗,總會有點傷亡的。
“吹號,殺上去,記住,男的無所謂,女的盡量活捉…抓住巴隆·葛雷喬伊女兒的人,賞一百銀鹿!”
“是,長官!”
若阿莎·葛雷喬伊知道自己在面前這幫敵人眼中只值一百個銀鹿,怕是會憤怒得暈過去,但看著密密麻麻至少幾千名敵人高吼著涌上來,她已經氣得夠嗆:“哪個狗娘養的放的哨!敵人這么近了都沒發現?”
“我…我…實在撐不住,睡著了。”
“撐不住?不會喊人換班嗎!算了,無所謂了,集合!鐵民們,我們腳下的土地被海水浸透,在這里戰死,淹神的流水宮殿近在眼前!”
“流水宮殿!”
鐵民們原本已經做好繼續逃亡的準備,但希望在轉瞬間變成殺機,既已毫無逃脫的可能,那就只能豁出性命博一把了!
“逝者不死!”
“必將再起!”
“其勢更烈!”
“殺!”
一百多名鐵民紅著眼,舉著武器,朝包圍圈的西面氣勢如虹地沖了過去。看這架勢,大有一次沖鋒便鑿穿敵陣的可能,但最先迎接他們的并非對手們的刀劍,而是隔著幾十米射來的一陣箭雨。
慘叫和痛哼此起彼伏,但第一輪遠程攻擊過后,阿莎發現身邊倒下的人遠比預計的要少。只有一兩個倒霉蛋被射死,有的人身上插著箭矢,卻居然沒失去戰斗力…沒等她反應過來,第二輪落下來的居然是大小不一的石塊。
“對面不是狼仔率領的軍隊,他們連弓箭數量都不夠!”阿莎從箭雨的攻擊強度和石塊寒酸而詭異的出場中迅速發現了真相,精神一振:“弟兄們,穩住,我們能贏!”
敵人可能只是一幫臨時湊起的農民,這一發現讓鐵民們精神大振,他們呼喊著淹神的名號和禱詞,餓狼撲食一樣沖向贈地民。
一方是還算裝備齊全,且身經百戰的精銳劫掠者,一幫卻是連人手一把鐵制武器都做不到、兩千人只有一百多把弓的贈地民,即使是其中訓練有素的守夜人產業新軍,也只經歷過沒幾次實戰…雖占據著巨大的人數優勢,但勝負還真不好說。
站在后方土丘上,在幾十名氏族民戰士包圍下觀察著戰場的艾格無奈地承認了己方戰斗力弱于對方的事實,不過,他可不打算就這么讓自己人和敵方肉搏血拼。率領贈地軍隊抵達這里不過半小時,來不及設什么陷阱或埋伏,幸好…他還有別的東西。
鐵民的沖鋒迅速逼近了包圍圈的一側,但隨著最前排的山地氏族民們拋出手中的球狀不明物體,在瓦罐破裂的清脆聲響中,兩軍之間騰一下冒出了一道泛著幽幽綠光的火墻。
火焰不過一人多寬,不到兩人高…但其顏色和熱度卻一下震懾了亡命沖鋒中的鐵民,在崇拜海洋和篤信淹神的鐵群島居民眼中,“被火燒死”是世上最恐怖的死法:身軀在烈焰中化為灰燼,死后將永遠迷失在尋找淹神的流水宮殿的路途上。
這能在潮濕的海邊灘涂地上熊熊燃燒的綠焰,絕對能讓人瞬間失去戰斗力!
撲面而來的熱量硬生生地扼住了鐵民們的沖鋒步伐,阿莎帶著船員們調轉方向,準備繞過火堆。
“乒乒乓乓——”
又一陣清脆的聲響中,第二第三道火墻再次形成。阿莎很快明白了敵人的策略——毫無懸念,無論鐵民選擇哪個方向突圍,等待他們的都是這鬼玩意。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巨大的劣勢下,沖鋒的勢頭一停,勝負便已經揭曉。
“懦夫!”她隔著火墻朝著敵人扔出一把飛斧,絕望地大吼:“這毫無榮譽可言!你們的指揮官呢,是男人就來單挑!”
無人理睬,回應她的是第三輪殺傷力一般的箭雨和石塊,包圍圈收攏到直徑不足一百米——兩千贈地民說少不少,但其實也就能形成一個包圍圈,若是鐵民們一鼓作氣殺穿一排,便能突圍逃出生天。但現在,在四面八方傳來的吼叫聲中,阿莎和她的船員們被十幾倍于己的敵人徹底淹沒,當人推搡著人…四面八方都有武器捅來時,單兵素質和武器優勢便徹底化為烏有。
這確實是一場毫無榮譽可言的戰斗,沒有歌手會編曲傳唱,沒有學士會在書中記載,沒有旗幟飄揚,沒有戰號嗚咽,沒有偉大的領主召集手下、作振聾發聵的戰前演講。他們就著黎明時的微弱亮光戰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眼中只有殺意。
他們不喊“臨冬城萬歲”了,這是阿莎在被不知道幾個人按倒前的最后一個念頭…他們現在喊的是:“投降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