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鑫隆商隊在告別京津高速,踏上大明朝的土路官道后,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最直觀的就是時速......車隊每天的里程,從五十里高速徑直跌落到了二三十里的普通檔次。
好在這個節奏本就是商隊走南闖北的日常,高速路才是時代的另類,所以車隊上下人等都表示情緒穩定。
當然了,如果硬要趕路的話,那么車隊也還是能跑出五十里/天的速度。然而這種一錘子買賣是有先決條件的:要不就是緊急躲避天災人禍,或者就是旅程的最后一站,再不用顧惜人力馬力。
所以余下平安無事的旅途中,經驗豐富的商隊還是穩穩把持住了節奏。車隊每日至多走三十里路,寧可提早在安全地點歇馬住宿,也絕不為了趕路而錯過宿頭。
不過這樣一來,商隊中唯一算得上金貴的讀書人吳少爺,就開始吃苦頭了:他現在必須要經常下車步行,而不是躺平等到站。
原因很簡單:顛簸。
后世人開著自駕,日行幾百里后,還有充足的精力去喝個酒把個妹開個房。科技的發展,令后世人對“旅途勞累”這個詞,缺乏了深刻認識。
那么如何體驗古人的旅途呢?
簡單:拆掉車上的液壓減震系統,然后扒掉外胎留下輪轂,最后,再扔掉真皮減震座椅......這樣一來,也就和古人行車的顛簸度差相彷佛了。
接下來,請駕駛這樣一輛汽車,找一處偏遠鄉鎮附近的搓板路來回、緩速開上......半日?
事實上,根本用不了半日。
只需要龜速開上兩個小時,后世人就會躺倒在自己的嘔吐物和膽汁中,緊急撥打120來求救了。
這就是吳少爺必須時常下車步行的緣故:在遍布著零亂的車轍印,深一腳淺一腳前行的土路上,很多時候是真不適合躺平的。
義鑫隆商隊從天津城出發七日后,一路順暢地來到了河北霸州城下。
霸州是河北平原的中心地帶。此地四通八達商路繁茂,服務業興盛,屬于行商南來北往的重要修整節點。
義鑫隆這次也不免俗。在霸州城里相熟的大車店落腳后,吳掌柜便下令卸貨。
卸貨就是要大修整的意思。通常來說,結束了前半段行程的大車隊,會在霸州城內修整三五日,然后才會再次開拔。
相比在大明其余地域走商,義鑫隆這一次從天津到霸州的旅程,還是相當輕松的。
之前“蹭”了一截高速路不說,即便剩下的道路,那也在天津飛虎營的勢力范圍內。所以車隊一路行來,真真是安全穩妥,全員健康狀態良好。
從天津到霸州,地圖上看,大體是拉了一條橫線。商隊從河北平原靠海的最右邊,一路平行往左,來到了平原中部的霸州。
接下來,商隊從霸州出發后,還是會沿著地圖往左,再拉出一條橫線。
這一次的橫線,會稍微往西北方向抬高一點,終點是河北平原的最西端:易縣。
易縣,就在呈豎直形態的太行山脈腳下。
太行山脈,正是分割河北平原和山西高原的那一堵墻。
義鑫隆商隊,最終會從易縣出發進入太行山脈。接下來,商隊還要穿過天下知名的險地,太行八陘的兩條天險:蒲陰陘和飛狐陘。
穿過這兩條天險山道,也就等于穿過了太行山。
在太行山的另一端,就是吳家老巢:山西蔚州。
這一次,義鑫隆的商隊在霸州城內修整了四天時間,將所有人、畜、以及車輛的狀態調整到了最佳。
待到第五日一早,迎著滿天飄飛的雪花和呼嘯的寒風,原地恢復到滿血的車隊,再次踏上了北歸旅途。
出霸州城一路往西,依舊是深陷于地面尺許的官道。這種所謂的官道,遍布著深深的,凌亂的車轍印。
寒冷的北方冬季,車轍印都被凍得結實。在這種條紋路面行走,隨時要小心滑腳崴腳。無論是人或牲畜或車,都要付出更多精力來應對。
惡劣的天氣面前,吳法正吳大秀才再也裝不了讀書人的B了。此時的他,身穿一件厚厚的藍色軍棉大衣,頭戴放下了護耳的雷峰帽,兩手攏在袖中,低著頭,盡力躲避著撲面而來的風雪,眉眼間全是白霜,活脫脫一副闖關東的二大爺造型。
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商隊出霸州的第一天,只行進了二十里路,就找地頭宿營了。
接下來的日子,乏善可陳。車隊貌似復制了之前的模板,每日都在十七世紀北中國的荒冷雪原中不停趕路。
然而,終究還是有一些不同的。
就在出霸州的第三天,吳少爺在官道上,迎面遭遇到一大股“久違”的流民。
這伙流民人數不少,約有兩三百人,看上去蓬頭垢面,身形消瘦。在土道上拖行出長長隊形的流民大隊,明顯趕了許久的路,個個顯得疲憊不堪。
以成年男子居多的流民團伙,大多穿著破爛的土布衣衫。即便眼下已是寒冬天氣,他們中依舊有許多穿著單衣,露出大面積潰爛皮膚的人。這些人句僂著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拼力前行。
大多數流民,都背著布袋或者竹筐,手中撐著一根竹竿......這是防備自己被野狗叼走的最后武器。
隨著護衛頭目吳遷吳四爺一聲響亮的唿哨,商隊全體護衛頓時刀出鞘,箭上弦,引馬護住了車輛。
“行行好吧,老爺,賞一口吧!”
就在兩股力量交錯的一瞬間,無數雙黑色手臂林立伸出,流民們滿是皴裂皮膚的臉龐上,只有眼白泛出了人色,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給老子讓開!”
下一刻,護衛外號叫和尚,另一個叫啞巴的兩員勐將,手持木棍和馬鞭,吆喝連聲,靠著高超的控馬技藝,連沖帶砸,硬生生將試圖阻攔車隊的流民給打散開來。
這一個回合過后,流民頓時認識到了實力差距,讓開了道路。
于是,雙方......商隊一方在高度戒備中,和流民團隊緩緩交錯而過。
吳法正站在移動的車架上,一手拉著貨繩,另一手持著一根鐵尺,冷冷看著腳下那些或乞求或仇恨的眼神,絲毫沒有半點憐憫之態。
在這個時代能活到成年的北方人,哪怕是富家公子,對于流民的可怕也是從小就耳聞目睹的。
這種時候,但凡應對不好,那可就不是丟一點財物的問題了。
商隊剛才倘若稍稍有一分軟弱,讓這些流民鼓噪起來,那毫無疑問,下一刻就會遭受圍攻。他吳法正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路邊碎骨......衣服被扒掉,皮肉因為細嫩而被下鍋煮了之后剩下的那種骨架,上面還有殘留的牙印。
所以吳少爺這一刻絲毫不敢大意,繃緊了身體,隨時準備敲碎某個人的腦袋。
就這樣在全力戒備的狀態下,商隊全體繃緊神經,用了好一段時間,才終于和流民大隊交錯開來。
扭頭看著漸漸遠去的黑影,吳法正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坐回了車尾。
這個時候,吳法正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很久很久以來,他都沒有在路上見過流民和餓殍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哦......”吳法正回憶起來了:“去歲下了江南,便再也沒有見過路倒尸了。”
就在吳少爺回憶連篇時,車隊總管吳掌柜卻招手示意吳遷過來,然后附耳在其耳邊說了兩句。
吳遷點頭領命后,準備了一下,然后便帶著和尚和啞巴兩個哼哈二將,三人三馬,長刀出鞘,反而回頭追上了流民隊尾。
看著木然轉過身的流民,吳隊長一揮手,兩個包袱被扔在了馬前。
下一刻,包袱散開,黃色的雜糧饅頭骨碌碌在雪地上四散滾將開來。
迎著緩緩走過來的人群,吳遷揚聲大喝道:“聽好了,由此地東行三日,便是霸州城。到了地頭,有那海東曹大帥賑濟爾等。曹大帥仁義無雙,定教爾等吃喝不愁......拿了干糧便速速去投奔吧!”
喊完最后一個詞,吳四爺便揚刀打馬,掉頭追上車隊,穩穩護送著大伙與流民漸行漸遠......
任何一處穿越者在各地的開埠區域,政宣系統都是最早進駐該地區展開工作的部門。
即便穿越眾里面大多數都是底層屌絲,但終歸還是有不少明白人的——意識形態方面的斗爭,從來都不能掉以輕心。
這些年下來,深層次的理論雖說還沒有(穿越眾自己都整不明白),但一些膚淺并且容易起效的工作,文宣系統還是做了不少的。
譬如說:廣告軟文。
現如今,凡是從天津出發,去北中國各地做行商的隊伍,但凡遇到流民,多少都會像方才車隊所做,給流民宣講兩句。
蓋因這些流民遲早都會落到曹大帥手中。到那個時候,如果負責政審的部門發覺某某商隊沒有替曹大帥揚名......那曹大帥肯會很生氣,后果......
沒辦法。剛才護衛隊最后的騷操作......都是各地商人和“天津商貿總公司”互相“磨合”了幾番后,才終于“頓悟”到的“默契”......有點像十七世紀的404,看不見摸不到,但無處不在。
從這一撥流民開始,接下來的日子,車隊開始頻繁遇到路邊骷髏一般的餓殍尸體和大隊的流民。
而義鑫隆車隊則仗著護衛力量強大,一路上有驚無險,終歸在四日后,趕到了定興縣城。
定興是河北大縣,有名的拒馬河穿縣域而過。接下來,商隊過了定興,就距離太行腳下的易縣不遠了,最多兩三日行程。
于是車隊沒有停歇,只在定興過了一夜便開拔,出城沿河北上,目標易縣——這里由于地型關系,車隊必須先沿著拒馬河北上,繞過一處河湖后,才能西行去易縣。
然而當天午時,就在車隊于路旁歇腳打尖時,吳遷吳隊長卻悄悄來到吳掌柜這一攤,臉色陰沉地掃視了吳掌柜和吳少爺一眼,低聲說道:“大掌柜,咱們被野狗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