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鴻堂拿起桌上那張契書定睛一看后,這次他是真地動怒了:“余爺,這墨跡未干的東西,須做不得數!”
紙上的內容很簡單:左十七同意和租棧換地的意向性協議,外帶手印。
余本德這時笑吟吟地問道:“老爺,這白紙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數?”
左鴻堂狠狠地將紙頁拍在了桌面上:“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無族內公議,私下買賣田土,自然做不得數。那十七遲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余爺,你撈過界了!”
從這一刻起,族權和皇權就對上了。
中國傳統社會是“皇權、教權、族權”三權并存的社會結構。
皇權行使得是國家層面的政治權力,族權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權力。皇權只到縣一級,所謂“皇權不下縣”說得就是這個。
縣以下的鄉鎮、村莊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牽連到法律與國家公共事務時,皇權才能伸延到鄉鎮及村莊。
然后呢,因為人們都遵循傳統文化,所以整個社會的教化、是非曲直與道德評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權來完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就這樣形成了。
于是今天這張泛著黃色的,薄薄地契約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著皇權的余本德就等于和代表著族權的左鴻堂就正式交鋒了。
從理論上講,這張契約代表得其實是個模糊地帶:雙方都有理。
對于“皇權不下縣”的明代宗族來說,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財產和那條命在內,族中都有權利私下解決掉——幾千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民不舉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殺人是理直氣壯的,根本不需要給官府報備,更遑論那點田畝了。
這就是左鴻堂攻擊余本德“撈過界”的原因:余書辦打破了雙方之間的傳統默契。
而之所以一開始沒有下狠手解決掉左十七,說白了還是因為左家的元老議會對這件事的嚴重性估計不足:將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們看來就已經足夠,沒必要再滅口。
畢竟真要殺人的話,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賣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殺了人。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這里了。左家人沒有充足的消息來源,所以他們對余本德這伙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詳,他們沒想到對手的胃口其實比天還大,而且就是沖著左家來的。
左十七賣地這件事,正好給了余本德插手的借口和機會——事實上如果昨天就請宗法將左十七私下埋掉的話,今天余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氣了。
對于余本德來說,既然左十七還活著,那么這件事就好辦了:他今天親自上門,很輕松就說通了趴在床上,滿心怨恨的左十七,讓他在紙上按下了手印。
注意,這張契約其實只是一份“意向書”,上面的內容是左十七同意賣自己的地給租棧。至于最關鍵的地契本身,目前還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余本德自己去搞定。
然而這就夠了,余本德只是需要一個公開插手的機會而已。現在左十七賣地這件事在他這個“官差”的見證下,就演變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著這場糾紛是可以去縣衙大堂“講理”的。
所以余本德現在巴不得左家再將左十七弄死,這樣他就可以把此事徹底鬧大——“民不舉官不究”的前提是雙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話,其他先不論,當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須的了。
這些道理說起來長,其實在對峙雙方這里,都是瞬間就能明白的事。
余本德聽完左鴻堂的說法后,笑瞇瞇用手指點點桌上那張紙,然后他就問出來一段帶著殺氣的話語:“左十七是沉塘還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許多。倒是此人訴其兄嫂謀奪家產,強索田契一事,看來是真有此事嘍?”
左鴻堂當然明白這條老狗的意思:姓余的是想把事情鬧大后,讓公門來插手。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余本德想把對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環境里,然后用豐富的經驗打敗之。
“斷無此事!”左鴻堂本能地張口否認。
“呵呵呵”披著官皮,狐假虎威的余本德這一刻明顯占了上風,盡管他只是孤零零來到左家的一個老頭而已:“既無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這”左鴻堂發現自己掉入了陷阱。
他現在無論說出什么答案,對手都可以借著左十七的供詞和契書發難,將事情往司法程序上引。譬如說,發“勾票”拘傳左十七的兄嫂到縣衙說明情況。
而左家這種鄉下家族哪里能在縣衙跟人家斗法?
事實上這事根本沒有那么簡單。在縣衙的戶書親自做證人,裁判兼隊員的情況下,別說兄嫂確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沒拿,進了里面也要被載上無數黑鍋。弄不好還能串聯到左家其他人頭上。
在這之前的關卡就已經不好過了:這個時代傳喚來的證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設的“押館”里的,真要弄你的話,等不到縣太爺放告那天,那兄嫂兩個就已經要完蛋了。
這就是小民小戶懼怕官府的原因:無論成敗勝負,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原本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宗族小事,然而現在卻被對手抓住不放。意識到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對方利用公門優勢來糾纏這一點后,左鴻堂便不再跟著余本德的思路走了。
他先是靜靜考慮一會,然后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這之后才語氣和緩地問道:“余爺,一件小事揪著不放,你不會真是為了買左家的地吧?”
“然也。”余本德繞了這半天,終于算是把對手的思路引到了正軌上,之見他臉色一肅,冷盯著左鴻堂說道:“你不會真以為我跑來左家,就為了左十七那勞什子的四十畝地吧?”
“余爺,左家莊這么多口子人,地賣了去哪里討生活?”左鴻堂至今都不相信余本德是來吞全村地皮的,所以他這時候猶自不是很相信。
“呵呵,不瞞左老爺說,此地將來是要起大片工坊的。”余本德這時又換上了笑臉,開始給某人描述公司愿景了:“鄉里們換了地的,可去南邊繼續種田。不愿種地的,也可在工坊里干活,總是有口飽飯吃的。”
左鴻堂猛地從椅中站了起來。某人這下終于明白了過來,人家不是跑來跟他鬧著玩的,而是真有將左家連根拔起的計劃:“姓余的,你當真要將我左家上千口人逼上絕路不成?”
余本德這時也緩緩站了起來:“左老爺,這地,勢必要征的。比起我身后那位來,你這左家還真是不夠看。還請聽老余我一句忠言:識時務者為俊杰,沒準大伙賣了地后,日子過得更好呢?”
左鴻堂怎么可能把一族的命運寄托到這老東西的一句話上面?正經是他已經認為自己看透了余本德的把戲:“放屁!我左家世居此地,豈能說走就走?哼,姓余的,我不管你背后的主子是誰,想謀地,先從我左家千口人的尸首上跨過去再說!”
戟指大罵兩句后,左鴻堂一甩大袖,背過身去,氣呼呼地說道:“好走不送!”
站在那里的余本德不由得嘆了口氣: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于是他草草抱拳后,便轉身告辭了。
當余本德從左家門里出來的那一刻,這場戲就進入了正劇階段。雙方此刻都已經明白了對手的目的和想法,剩下的就只有冷冰冰的實力比拼了。
正劇第一幕來得很快:左十七在床上趴了一天后,很快就高高興興地讓人攙扶著來到了征地辦,將他的地契拍到了桌面上。
而坐在桌后的余本德看到左十七拿出地契后,不由得冷笑了幾聲:“好,很好,來人啊,給左兄弟辦手續。”
從左十七嘴里他得知:左家又緊急召開了元老院大會,會上在歸還了左十七地契的同時,也將他從左氏一并除了名 所以左十七是純粹的孤家寡人了。一心想當賭神的他現在打算徹底放飛自我,趕緊離開左家村這個壞人盤踞的地方。
于是余本德最后又做了一把好人:他用銀子買下了左十七的那幾間房。
送走賭神后,察覺到左家人已經開始收縮防御的征地辦,先是不慌不忙又等了幾天。在將所有愿意賣地的散戶都搞定后,這邊隨即又在村里公布了另一條消息:現在賣地的,每畝在原來的標準上,再加二兩銀。
這個消息出來后,就連傻子都會算賬了:只要賣了家里的地,哪怕去鄰村鄰鄉再買同樣大小的地,事后還能落好大一筆銀子。這年頭誰家過得都不寬裕,有這筆銀子的話,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債務和苛捐雜稅都能解決掉了!
于是又一輪賣地的浪潮出現了,這一次幾乎包含了村里剩余的所有散戶。
最重要的是,又有左家人拿著地契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