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宗族和其他所有宗族的架構都是相同的:族長是核心人物,掌握著公財,公田,公廨這些族內公產的分配權。
與此同時,各個房頭最有威望的老人會和族長一起組成二元議會,用來協商宗族內部事物。
而最近一段時間,族里開會明顯比以往頻繁。
前些天征地辦剛進村的時候,族里就開過一次會,會上各家達成的唯一共識就是“靜觀其變”。然而過了沒多久,第二次緊急會議就又開始了。這一次的議題是如何處置族內敗類左平。
說到左平,此人也是奇葩一個。在他們這一輩人中,左平排行十七,所以平時人們都叫他左十七。
左十七是六房次子。此君成年后從家中分到了七十畝地的產權,不想這貨在雙親過世后突然間染上了賭癮,兜兜轉轉幾年下來,就將三十來畝地典賣給了族人。
原本這種事是沒人管的,哪個大家族里不出幾個敗類?正經是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觀,就等這貨下一次賭輸后放出地契來大家繼續競標。
不想晴天一聲霹靂:租棧征地辦來了。
有了競爭,就有了對比。這左十七在觀察一段時間后,發現這家收地的租棧確實是童叟無欺,真金白銀,于是他的心思就動了。
要知道他手頭現在只剩下40畝地,這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好地,就是普通的中下田。
那么如果按照租棧給出的條件換地,他就能在其他縣得到60畝整齊的下田。這樣一來,無形中他的資產就增值了很多,無論是繼續出租還是將來賭輸了分割出售,都屬于進可攻退可守。
于是左十七在偷偷跑去奉賢轉了一圈,和那幾戶吃螃蟹的富農打聽完具體情況后,這個賭徒就真正動心了。
然而想賣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這里面有一個隱性問題要解決:從理論上說,他只能把土地賣給族里。
這一點是必須的,也是無可厚非的:宗族可不是后世的股份公司,如果任由不肖子孫把土地賣給外人,那用不了幾代人宗族就煙消云散了。
但是左十七是真地想脫族啊他現在只想遠離那些成天嘲諷他是廢物,等著占他便宜的族人。
他是一個有夢想的男人,他不想一輩子讓人踩在腳下,他等了這幾年,就是想等一個機會鉆進賭坊中大殺四方,一夜暴富。然后告訴大家,他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現在征地辦出現了,左十七的機會終于等到了,于是他再沒有猶豫,半夜去敲了后門,打算和這幫收地的好好談談。
談話的結果很令他滿意:征地辦這邊答應了將他的地塊安置在蕭山那邊。這樣的話,他就等于跑去了紹興,將來隔著錢塘江,族中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于是某人就興沖沖地回家準備地契去了。
然而左十七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進了祠堂,里面是嚴陣以待的元老會成員。
是誰出賣了他呢?一墻之隔的兄嫂。
在家法(紅漆棍)的提醒下,左十七迅速將一切都吐露了出來。這之后他又被追加了一頓板子,然后被勒令待在家中養傷,哪里也不許去。
至于他的地契經過族中公議后,便由其兄代為保管,將來如果左十七要賣地的話,一切由其兄操辦。
講真,這個處理結果從宗族角度來說,已經是很公平很仁慈了。左十七除過挨了一頓棍子外,也沒有失去什么,他真要賣地的話,還是能得到銀子的,只不過是族里的內部價格。
但是天底下的事,從來沒有那么簡單的。雞蛋已經破了,能指望蒼蠅放過嗎?
左十七被修理完當天,某位縣衙書辦就聞訊趕去傷者家里慰問了一番。這之后余本德便背起雙手,哼著小曲,溜溜達達地來到了左家門前,求見左鴻堂。
左鴻堂自然不敢怠慢,趕緊將余某人請到堂屋看茶。
從大的階級來講,古代是有“士民工商”這個明確說法的。然而這只不過是粗陋的劃分,在各個階級內部,根據實力的不同,還會有很多小階層出現。
對于明代的“富人”階層來說,同樣有好幾層劃分。
刨除那些皇親國戚不談的話,占據食物鏈頂端的自然就是縉紳階級了。真正的縉紳,指得是家中有人出仕,或者至少有舉人和退休官員在鄉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這種家族如果操作得當,代代有人出仕的話,那么族人就可以在腦門刻上“詩書傳家”的高檔銘牌了。這個稱號聽上去很文雅,但是代表得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頂級權貴。
官府在面對這種家族時完全沒有辦法,徐階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首輔生涯中,徐家不停侵吞家鄉田地達到幾十萬畝之多。
后來高拱讓海瑞當了應天巡撫(江蘇上海省偉書紀)后,超級反腐愣頭青海瑞就準備在轄區打一打土豪。當他發現徐家是整個南直隸最大的土豪后,就開始沒收土地,順便還抓了徐階的兒子。
然而這沒什么卵用:退居二線的老同志徐階找了找關系,花了點銀子,就把海瑞調走了——時人有云:家居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
這就是頂級縉紳家族的實力:海瑞尚且被兩招散手給打發走,平日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就更加脫不開官場內部的關系羈絆。
所以這種縉紳家族實際上就是國家最大的蛀蟲:他們將大批的自耕農變為自家的佃農,而且他們占據的大量土地是不交稅的,這就相當于把國家財政裝進了自己腰包。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才是“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真諦:皇帝允許高級士大夫分享國家稅收。
在頂級縉紳下面,就是普通的縉紳階層。這種通常是一代目才出仕,或者老一輩亡故后小輩沒有銜接上,但是朝中關系還在,余威尚存的那種。
即便是這種縉紳,也不是官府能拿捏的。家中交著500畝地的稅款,但是不交稅的還有1000畝——收稅的主體是縣衙,無論是芝麻縣令還是屌絲胥吏,在這種人家面前同樣毫無辦法。
接下來就是把“耕讀傳家”每天掛在嘴邊的鄉間土豪了。
這種家族是金字塔的第三階,族中沒出過什么大官兒,但是小官小吏不斷,在當地根深蒂固,隱田隱戶是常事,拖欠稅款是標準動作,和縣衙稅吏經常性處于一種討價還價的模式中。
而余本德今天上門會談的左家,則是金字塔最低的一級:鄉間土豪。
這種家族是數量最多的鄉間勢力。此輩沒有什么政治方面的能量,能在當地稱霸,拖欠稅款,依靠得是噸位:幾百上千人的宗族,團結起來和稅吏斗智斗勇。
而余本德之所以當初在熊道面前選定了左家村,那也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左家村離著港口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這里沒有什么耕讀傳家的政治家族,他這樣的胥吏在這里能勉強施展開。
進到堂屋后,雙方看座,上茶。余本德這會可一點都不急,不慌不忙地立起茶碗蓋,用心地看著其上的水滴落入碗中。
而方面大耳的左鴻堂就沒有這等養氣功夫了。要知道在征地辦第一天來的時候,他就派人去私下里請過余本德,然而卻被對方拒絕了。
所以這段日子他可是一直在等著和余本德見面的:“余爺,今日可把您給盼來了,這購地一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內情,還請賜教啊!”
余本德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雖說左家村他來的次數不多,和左鴻堂也不是很熟,但今天他可是明顯感覺到了這位家主的底氣不足。
“鄉下土包子,不曉得厲害”想到這里,余本德才張口說道:“左老爺,這購地之事呢,乃是上面大人物交待下來的,小人也就是跑跑腿,幫幫忙罷了。”
左鴻堂看到這老吏如此篤定,不由得心中一緊:“哦那不知夠數了沒有?”
“自然是不夠的。”余本德翹了翹嘴角。這種沒有政治能量的家族,他的語氣是很平等的:“算上左家村所有的地皮,大約還是欠一些。”
“啊!?”左鴻堂震精了:“是何方來的大人物?胃口倒不小!”
余本德懶得跟這幫鄉下土包子解釋,即便說了,被招安的分守廈門副將代表著什么這幫鄉下土包子一樣沒有概念:“就是府中的大門檻,管家還在縣城,其余的小人也不大清楚。”
應付一句后,余本德終于把目的說了出來:“左老爺,這阻礙辦差的事,可不像您這種明白人所為啊?”
左鴻堂依舊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皇親國戚才有這個本事將一地民人連根拔起了,所以他這會注意力不太集中,想了想后才反應過來余本德是在問罪:“余爺,還請明示,左家這幾日來何曾阻過各位辦差?”
“嘿嘿,那左十七都在床上躺著了,還要怎么阻礙?”
左鴻堂聽到這里,瞬間明白了過來,然后他頓時大怒:“發作那畜生是我左家私事,這個就不勞余爺您掛心了吧?”
“左老爺如何發作子侄,那委實不歸小人管。不過眼下這份文書,可就是小人該管了。”
余本德說到這里,緩緩從懷中掏出一份契書,放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