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號叫“猴子”的中年人也是埕尾村人氏。此人從小外向,不甘心打漁度日,成年后便時常出外營生,留下他老娘一個在村里受苦。
好在埕尾村攏共不過10來戶人家。雖說是多姓雜處,但是日復一日的艱苦生活早已將這些村民擰成了一股繩:不互相扶持的話,在各種天災和人禍面前所有人都活不了。
猴子就這樣變成了村里的“消息靈通人士”。
常年在外四處奔波給商人們當差的他,每到年末總會帶點銀子回來看看老娘,然后再給閉塞的村民們吹一通牛逼,讓他們感悟一番外面的花花世界。
與往年不同的是,前不久猴子卻打破常規,突然間回來了要知道現在離年底還早呢。他回村后的第一時間,就找上了村里的話事人于承德。
通常來說,埕尾村出面應付各路官差糧役的,是白胡子老頭村長巴爺爺;然而實際上掌握著全村丁壯的于承德,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猴子一見到于承德,就手舞足蹈得將他前不久去痍州大員港販貨的情況描述了一番。口齒便利的他接下來又給于承德宣講了對岸的移民政策,總之,除了剃發之外,去大員就可以吃飽穿暖,脫離苦海,走上人生巔峰是沒跑了。
這些好聽的故事于承德自然是不信的。天下烏鴉一般黑,海對岸的大王即便眼下缺人耕種,背地里怕是也沒安著什么好心,苦哈哈們到哪里去都是受苦,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然而從小就視于承德為權威的猴子這次卻不買賬了。他不但對某人的陳舊觀念嗤之以鼻,還試圖繼續給老大洗腦。這中間他滿村亂竄,叫囂著要把自己老娘接去大員過神仙日子 很是有幾個年輕人被他忽悠得動了心。
看到這種局面,于承德也有些頭痛,于是他最終還是妥協了。雙方商定,等這次大伙捕魚歸來后,村里就派人先送猴子和他老娘去大員,然后等“觀察員”回來報告情況后,其余人再做定奪。
然而世事無常。于承德沒想到的是,今天他捕魚歸來后,不用猴子再催促,他本人就主動提起了這事。
猴子自然不是傻的。前腳于承德將村里那點豬雞一鍋燴了,后腳就偷偷找他來問大員的事,這是擺明了想跑路啊!
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猴子鄭重對于承德說道:“叔,侄子這幾日說的都是千真萬確,倘若有一句假言,叫我不得好死!老娘和全村人的性命都在這里,侄子安敢亂說?”
于承德緩緩點頭,這一刻,他下定了決心。
事實上他也沒得選擇。1000銀子帶來的巨大喜悅和突然間驚聞的噩耗,就如冰火交加一般,已經將這個老男人的道德底線徹底擊穿。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于承德原本就不是慫人,何況現在他有了比美酒更加給力的1000兩銀子和一個烏托邦。既然條件都已經齊備,那么他很自然的就暴走了——他現在要從大明辭職,不再給老爺們當順民了。
和猴子細細商量完后,等他們回到村里,發現豬雞已經煮好,就等開席了。貌似歡笑地陪著大伙飽餐一頓后,于承德將村里唯一那罐土釀打開,給所有青壯都盛了一碗。
齊聲痛飲后,于承德大喝一聲:“老子不干啦!”說話就將粗瓷碗砸碎在腳下的泥地上。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于承德大聲說道:“弟兄們起早貪黑,出海搏命,無非是求個養家糊口罷了。而如今官府勒逼一日甚過一日,咱們本就是勉力支持。”
于承德說到這里,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一拳:“不想王福氣那個狗才還在咱爺們背后捅刀子!大伙說說,即便今日我拿銀子贖回了三妹,有那條狗在,咱們今后還能安心出海嗎?”
隨著于承德憤怒的話聲,場院里的人紛紛感同身受,滿臉憤怒。
“叔,不能便宜了王福氣那個狗才,要我說,咱把三妹搶回來算了!”隨著猴子接下來的一聲大喝,原本就怒氣滿滿的眾人頓時找到了宣泄口,紛紛大聲附和起來。
于承德掃了院中一眼后,下一刻他緩緩說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伙既然活不下去,索性去痍州投了那勞什子曹大王算逑!那邊不拘怎樣,大約總比這大明朝要強!”
看到一幫青壯們群情激昂的紛紛給他點贊,于承德先是滿意地點點頭,然后猛地從后腰掏出那把軍刺插在桌面上:“人走賬清,弟兄們這多年的鳥氣總要有人報銷!哪個有膽子的,就隨我去宰了王福氣那條狗!”
“同去!”
“同去!”
在這個時代,當所有的青壯都決定一件事后,婦孺們是沒有任何表達反對意見的權利的。她們只能隨波逐流,將自己的命運完全寄托在男人們身上。
統一思想后,于承德當即開始發號施令。
首先是清理家當。女人們會將村里剩下的那點糙米雜糧都做成干糧,然后每戶人家再收拾一兩個包裹,一切就結束了。是的,貧瘠的漁村就是這么可憐,除了兩個裝著干糧和破衣的包裹外,這些人什么財富都沒有。
與此同時,于承德將村里的丁壯挑了6個出來。這幾個都是常年隨他跑船的熟手,平日里他們也和盜匪廝殺過,手底下敢見血。
這時候那幾件從海底撈上來的刀斧就派上用場了。鄭家嫡系用的兵器,自然都是一等品,打磨鋒利后就可以用來殺人了。
村里一共有兩條破漁船,一大一小。于承德安排完畢后,將剩下幾個人和一個瘸子木匠都派到漁船上去做臨時的加固修補。這中間他還將自己那躍躍欲試的兒子踹了一腳,趕回了船上。
當所有人都在忙碌準備的時候,于承德卻叫上了自己的侄兒于出水,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村外的一處墳地。這塊墓地的主人是于承德的大哥,于出水他爹,于承恩的墓穴。
其實于承德在年輕時也是出外做過“買賣”的。當年他和大哥于承恩一起入了海盜的伙,去干那打家劫舍的勾當。誰曾想沒過多久,大哥就在一次火拼中受了傷,兩人回到埕尾村后不久,于承恩就傷口潰爛而死。
在大哥臨死前,于承德曾經當著大哥的面保證自己會把侄兒撫養成人,再不去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這就是于承德為什么循規蹈矩這些年的最根本原因。
“給你爹磕頭,待今后日子好了,咱們再回來遷墳”于出水應聲而跪,對著墓碑磕了9個響頭。
于承德也給自家大哥磕了三個頭,然后他在墳前解釋了一番:世道逼人,老實人委實活不下去。于出水現如今早已成人,卻連個媳婦都娶不上,大伙不拿刀是不行了。
上完墳后,兩人一臉殺氣地回到了村里。
在這個時代,哪怕是最循規蹈矩的漁民,同樣不缺乏殺人的勇氣——沒有這種勇氣就不要想出海。
人們之所以忍受不公,畏懼的是官府幾百年來的積威。而一旦這種積威因為官府虛弱而削減的話,那么原本的體制維護者就要承受反噬了。
王福氣就是例子。
王福氣并不是力能扛鼎的好漢,他只是一個漁霸而已。此人仗著其兄是縣中的巡檢,故此在縣衙里買了個魚欄的差事。
魚欄就是魚牙,和人市上的那些人牙沒什么區別,都是靠體制賜予的壟斷權利吃飯的。王福氣手下養著七八個潑皮閑漢,平日里專司欺行霸市,放貸抽頭,但凡是附近漁民想要去鎮上賣魚的,都要被這廝先扒一層皮下來。
而于承德這邊村小力弱,平時自然也沒有少受王福氣的欺凌。事實上,搶走三妹的這一筆所謂欠賬,也都是王福氣從他人手中買過來后,從幾錢銀子利滾利翻到13兩銀子的。
從埕尾村出發,北行七八里路就是埕頭村,再北行5里多路就是這附近最大的一處貿易集市:水秀鎮。
于承德他們一行7人從午后開始做準備,一直到下午3點才出發去了埕頭村。這個時間是經過計算的:王福氣就是埕頭村人,通常這個時間點水秀鎮的集已經散了,王福氣已從鎮上返回。
7個帶著斗笠,挑著咸魚的漁夫,在村人的注視下,排成一條直線,默默走上了村口的土路。
用了不到一個小時時間,7人就來到了埕頭村村口。在村口歇息一陣后,7人重新挑起“滿滿”的魚擔,魚貫而行,直奔埕頭村村尾的一院瓦房而去。
埕頭村有上百戶人家,規模比埕尾村大了許多。而王福氣家的兩進宅子,就孤零零坐落在村尾,和遠處那些破屋爛房形成了鮮明對比。
看到挑著魚擔的一行人往門前走來,蹲在青磚大門前的幾個潑皮便習慣性的派人去里間通報——這種擔魚上門的場面他們見過太多,都是些窮鬼跑來繳租和還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