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客氣地指出后勤方面有問題,并且提出散伙的,是一個五短身材,哪怕坐在交椅上也比別人矮一截的男人。
此人40歲上下的年紀,膚色黝黑,面窄眼細,額頭寬大,身穿一件不倫不類的南京府綢短袍,腰別短刀,腳下蹬著一雙快靴,正是十八芝團伙中的大山頭之一:劉香。
劉香出身于南丫島的貧苦漁民人家,是十八芝里面唯一的粵人,屬下也多是從粵地投奔而來的好漢。所以一直以來,主力以粵人為主的劉香團伙和以閩人為主的十八芝其他山頭就不是很對付。
統御力MAX,唯一能壓制住這些桀驁不馴的頭目們的鄭芝龍現在既然“下落不明”,那么大家平日的齷齪自然就爆發了出來,這中間散伙態度最激進的便是劉香集團。
劉香如此急迫于大幫散伙,這里面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鄭芝龍除過早年間在澳門當過葡萄牙人的馬仔,這之后鄭芝龍的政治路線,其實一直是在向荷蘭人靠攏的。
從給荷蘭人當翻譯那時候開始,鄭芝龍其實就已經和以葡萄牙,西班牙為代表的天主教勢力漸行漸遠。
要知道,一官同志當年在大員當“翻譯”的歲月里,并不是在荷蘭人身邊當辦公室白領——荷蘭人給他的任務是:帶領一支小船隊去海峽內攔截葡西二賊的信使船。
也就是說,從那時候起,鄭芝龍其實是和西葡兩方是處于敵對狀態的。當然了,這個時代的東亞海面上是叢林法則,大家今天打明天和是正常情況。后來鄭芝龍做大以后,和荷蘭人之間也是相愛相殺。
但是歷史上的鄭芝龍,最終還是選擇了荷蘭大明這個組合。從鄭氏被招安那一刻起,荷蘭人就源源不斷地從他手里得到了生絲和瓷器。
這種行為代表著什么呢?代表著鄭芝龍徹底拋棄了葡萄牙西班牙這一對天主教組合,選擇了更有活力,更加商業化,武力更加強硬,代表著新教的荷蘭人一方作為自己的生意伙伴。
這個時間點的西班牙,目前名義上還是葡萄牙的宗主國。兩國雖說在歐洲老巢那里齷齪不斷,但是在東亞洋面上,面對咄咄逼人見面就開炮的荷蘭人,葡西雙方還是很好地維持了抱團取暖的盟友關系。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鄭芝龍靠不住,葡西兩國又該扶持誰來做他們自己的鄭芝龍呢?
劉香。
這就是劉香集團在確定鄭芝龍已死后,迫切需要大幫散伙的原因。
對于劉香來說,眼下這種局面實際上是對他有利的:壟斷日本貿易,壓得他和背后的葡西海商喘不過氣的鄭芝龍失聯(死亡)事件,是一件大好事,因為無論是貿易還是其他方面,從此刻起,廣闊的空間已經打開。
他現在迫切需要從鄭芝龍的大旗下退伙,然后回到潮州一帶老巢,聯絡和他過從緊密的葡西兩國勢力。
下一步就簡單了:在得到背后的主子支持后,劉香完全可以整軍備馬,隔岸觀火。等這幫閩人海主自相殘殺個差不多后,那時候的劉香,進可以走鄭芝龍的招安老路,退可以繼續劫掠沿海,和其余這些大幫爭奪對日貿易的壟斷權,前路多多。
真實的歷史上,鄭芝龍沒有給劉香這個機會。
從招安伊始,代表著葡西勢力的劉香就和鄭芝龍正式翻臉,在這之后,雙方進行了長達7年的海上戰爭。
面對北方強敵的戰略壓制,劉香集團無奈之下步步退卻。為了保持集團凝聚力,劉香只能調過頭在廣東沿海大肆劫掠,將戰爭引入自家老巢。
這么做的代價也是慘痛的:劉香被廣東官場所厭惡,最終引來了以鄭芝龍為先鋒的聯合剿殺行動,從而導致他滅亡。
當然了,最終那波劉香也沒虧——這位臨死前還拉了鄭芝虎作陪。身為最后一個被鄭芝龍收拾掉的十八芝表面兄弟,矮子劉香也算是身殘志堅的典型。
視線回到中軍大帳里。
當劉香再一次重復了最近幾天他一直在主張的散伙要求后,坐在他對面一個花白頭發,松江棉布短袍,腰別短彎刀,四十五六歲的老者發話了:“劉爺,事情尚未定論,不妨再等一等。”
此人就是李魁奇,十八芝大山頭之一。歷史上由于分贓不均,此人在招安后降而復叛,曾經一度吞并了大部分人馬,將鄭芝龍趕回福州的猛人。
劉香聽完李魁奇貌似寬厚的話語,一臉地冷笑:“800精銳,5條大船,半月內音訊皆無,再等下去,何時了賬?眼下近兩萬弟兄困于此地,坐吃山空,糧臺上怕是支應不過來了吧?”
說到這里,劉香斜眼瞥向了對面交椅上的一個青袍年輕人。
年輕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形健碩,眉目間有幾分鄭芝龍的影子,卻是那鄭芝龍的四弟:鄭芝鳳。
鄭芝鳳此刻臉上一副倦容,坐在椅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聽到劉香一再劍指糧臺,他也只能張口勉力答道:“糧臺尚好,不勞劉掌柜掛心。”
“尚好?哼哼。”劉香再次冷笑一聲:“怕是兜不住底了吧?昨日該撥到我那里的銀米呢?”
古代的行軍打仗,遠沒有那么簡單。
人上一萬,無邊無沿。實際上哪怕是幾百人的團伙,也同樣要有專門負責后勤工作的糧臺。
上千艘船,上萬條漢子聚集在一起的海盜團伙,對于后勤的要求就更加苛刻:糧食這種關鍵物資,背后必須要有大規模的商業運作才能保證發放。
海盜們無論是搶商船和搶平民,最終到手的,大部分只是一些貨物浮財,而不是整整齊齊放在那里的糧食。
畢竟商船上也是以貨物為先的,而福建本地又不產糧。海盜們所謂的沿海劫掠,其實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搶點容易到手的浮財,至于糧食鄭芝龍們都是富得流油的大商人,不是闖王,還沒有餓到為了糧食攻打城池的地步。
所以關于后勤,海盜們有一套祖傳的補給方式:窩主。
從有海盜的那一天起,沿海地區就同時出現了窩主這個職業。窩主們負責低價收購海盜劫掠來的贓物,并且組織糧食,食鹽,這些大宗貨物提供給海盜。
這個流程即便在后世同樣管用:那些搶了珠寶店的大盜們,事后同樣要找猶太佬銷贓,行價3成最多。
而像十八芝這樣的萬人大幫,靠搶糧食過日子就更是笑話了。事實上,鄭氏集團每天平均要消耗掉七八噸以上的糧食。這些貨物統統都是廣東和浙江一帶的窩主販運過來的。
而劉香今天一再提到的糧臺之事,事實上已經直指問題的核心:鄭家兜不住底了。
這之前因為某人要去福州城談招安,所以整個大幫是處于一種強制靜默狀態的:談判的時候自然不能再傳來海匪大掠的消息,這是基本道理。否則的話,真當老熊不會砍人?
然而這種靜默狀態是要付出代價的:每天都會有大量的糧食和晌銀從公帳上只出不進。
倘若鄭芝龍沒死,那么這種局面可以維持很久:鄭家哪怕用自己做海貿的私銀往里填,少說也能養活這幫海盜們半年時間。到時候只要一招安,再多的銀子也賺回來了。
然而現在不行了。掌管糧臺的鄭芝鳳眼下即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承認大哥死亡的消息。而離開了鄭芝龍和800條鄭家的核心海盜后,鄭氏弟兄們私下里在悲痛之余,也不得不為自家早做打算。
刀口舔血的人,對彼此間實力的消漲是最敏感的。眼下鄭家一夜間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可以說實力是打著滾往下滑落的:海盜們都是跟紅頂白的角色,這幾日里私下和劉香,李魁奇這幾個大山頭往還的人很多,但是跑來愿意繼續跟著鄭家這幾個少年人的小掌柜,一個都沒有。
還是那句話:現在是1628年,還遠遠不是歷史上鄭家成勢,鄭芝鳳們借虎皮扯大旗的黃金歲月。鄭芝龍一死,鄭家這幾個中人之資的貨色馬上就顯了原型,和統御力在第二檔的李魁奇劉香之輩完全沒得比。
于是乎,鄭芝鳳就開始在糧臺上做起了手腳:既然遲早壓不住這幫餓狼,那不如趁著自家弟兄還掌管糧臺的功夫,多存點資源過冬才是正經。哥幾個很清楚:鄭氏一族往后要過冬了。
誰曾想,糧草上才克扣了一天,此事就被瞪著眼睛找茬的劉香給揭了出來。
而略顯尷尬的鄭芝鳳也只能含糊其辭:“許是手下人耽擱了一些,左不過一二日的錢糧,劉掌柜何必如此。”
“混賬!扣了弟兄們賣命銀子,還敢在這里拿大!”早已不把鄭家這幾個二世祖放在眼里的劉香,這時義憤填膺,大怒之下從椅中跳起,指著鄭芝鳳的鼻子吼道:“小賊,偷了糧臺多少銀米,現下老實說來,還能留得一條命在!”
“嗆啷”一聲,隨著劉香話音剛落,站在鄭芝鳳背后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頓時拔出了腰間短刀。此人叫鄭芝鵬,是鄭芝龍同鄉族兄——歷史上這貨是被國姓爺以丟失廈門的罪名當眾斬首,做了筏子。
隨著鄭芝鵬拔出腰刀,中軍帳里頓時一片金鐵交擊聲:站在各路掌柜們身后的部下,統統拔出了腰刀,場面頓時變得劍拔弩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