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黃曜這個人平日里時常干出一些不著調的事兒,但孫既安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般發狂。
圍著宮墻跑什么?還有他剛剛念了些什么?為什么能讓他如此不安?
孫既安不明白,心神一動,那少有在人前運轉的小宗師境界氣血從丹田轟然沖出,雙腿邁開立時化成一道狂風一般追了上去。
黃曜看見孫既安速度如此之快,瞪著眼睛大呼:“他們要毀塔!去角樓!”
孫既安還沒來得及細品黃曜的話語,只感覺腳下突然一震,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在坍塌一般。
隨后他帶著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宮墻之外,發現那座本該穩固如山的臨江塔正搖搖欲墜。
一瞬間,腦中仿佛有一股熱血爆炸開來,將一切的雜亂的思緒都攪得粉碎。
但他的目光越發明亮起來。
臨江塔高二十五丈,這個聽起來只是讓工匠們得以自豪的數字,在此刻卻又有一個全新的解釋——從臨江塔到達王宮,最近的距離正好是二十五丈以內!
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阻止這件事情了,臨江塔宏偉的身軀此刻正像個醉漢一般踉踉蹌蹌,隨后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呼嘯著開始向著王宮的方向倒來。
而塔尖的落點,正好是一處距離臨江塔最近的角樓。
轟隆隆的聲音變成悶雷,磚瓦沙土的飄散則卷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狂風,那道陰影如同地獄魔鬼一樣正在不斷滋長、膨脹,好像惡鬼對這個人間發出的刺耳尖笑。
正在激烈拼殺的人們抬頭仰望,天地間像是落下了一根千鈞巨棒,被無形的雙手握著,轟然砸在那座角樓的屋檐上。
幾名在角樓觀望的守軍早已經被這樣恐怖的場景嚇得抬不動腿,顫抖著抽出腰間的刀,仿佛想要對抗什么,但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只是在重壓下增加幾分恐懼和絕望。
大地猛烈地震動了一下,被淹沒在巨大聲浪中的孫既安和黃曜下意識地雙手擋在眼前,幾乎窒息在無窮無盡的灰塵里。
他們被漫天的灰塵完全遮蔽了,一雙腿更是那巨大震動中感覺到一股麻木直沖脊骨,兩眼冒起金星。
直到一會兒之后,他們才勉強看清那一地的廢墟,碎石中糜爛的血肉還有宮墻上那令人心酸的…巨大缺口。
“列陣!列陣!”黃曜完全忘記了自己一條腿上正插著一塊磚石碎片,腿甲已經完全破裂,傷口上的血液正汨汨流淌…他只顧向著瘋狂逃竄的守軍大聲怒吼起來。
好在孫既安及時地攙扶住了他,同時幫著一起組織守軍,這才勉強壓住了那瀕臨崩潰的陣列。
黃曜面色蒼白,整個人大半的重量掛在孫既安的肩膀上,失血讓他的眼睛里翻出一片可怕的白,但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這種痛楚將自己從暈厥的邊緣拉扯了回來。
灰頭土臉的醫官握著他的腿,低低地說了一聲:“將軍,要拔了。”
黃曜還沒回答,一塊臟兮兮的毛巾從孫既安的手中沒頭沒腦地塞進了他的嘴巴。
“噗哧”一聲,那片尖銳的碎片從傷口褪了出來,原本汨汨流淌的血幾乎噴濺而出,一股劇痛宛若攻城錘咣咣咣地撞擊著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孫既安那有力的雙臂正牢牢地把持著他的上半身,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在地上打起滾來。
好在醫官的動作嫻熟,只是短時間內就用水清洗了傷口,又撒下一堆褐色粉末讓傷口凝結,最后是緊緊地系上一圈麻布。
醫官松了口氣說:“這腿沒事兒,只是以后遇上陰雨天可能會疼。”
黃曜這才回過神來。
“能留一條賤命就不錯了,沒準都活不過今晚。”滿頭大汗的他笑容有些虛弱,“大個子,扶我起來。”
一個身材健壯的軍中漢子點了點頭,取代了孫既安的位置充當了黃曜的拐杖。
孫既安望向那片已經無法及時修復的巨大缺口,嘆息了一聲道:“玄微子啃噬金鐵,業蛾做不到那般,卻也能掘土斷石,用一整座臨江塔當作攻城利器,這恐怕不是孫青的手筆。”
“那是,這等氣魄,你那寶貝兒子還不至于,也就只有咱們那位大將軍干得出來。據我所知,他本就不是個規規矩矩的人,骨子里和王玄微沒什么分別。”
黃曜瞇著眼睛,瞳孔里閃過一道銳利的光:“敵軍很快就會來。”
不用他說,所有人都已經感覺到了,那些嗡嗡的聲音正在從各個方向靠近,恐懼如影隨形,悄無聲息地就攥緊了所有的脖頸。
有時候短暫的等待,卻比一生還要漫長。
而那些業蛾聞到了人血的甜美味道,嗡嗡聲越發響亮,一只、兩只、三只…
與那些畸形的胎兒不同,這些業蛾是完全長成了的怪物,一對觸角有人手臂般粗細,隨著他們的攀爬而不斷跳動,眼睛黑而深邃的眼睛里蘊含著有別于人的饑渴。
口部分成三塊,大顎如同修剪枝條的剪刀,小顎則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每一次蠕動,都讓人不由得聯想人體在其中會是怎樣變得支離破碎。
六只健壯的腿上長著絨毛,因此它們可以毫無阻滯地在廢墟上任意前行,碩大的肚子在其后被拖動著,不斷流淌出一種腐臭的黏液。
而在腹部的上方,還長著一個人頭一般的瘤,它正在詭異地扭動。
極為丑陋。
像是正在被火焰焚燒卻無法發出痛呼的人,空洞的雙眼里沒有眼珠,只是直愣愣地看著正在列陣的士兵。
“這就是所謂的…惡念的化身么?”孫既安皺起眉頭,“只是…它們是來吞噬業力,還是說他們自己便是業的本身。”
“佛家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為這種惡心東西的食糧。”黃曜感覺到一對眼睛顯然對自己正在滲血的腿很感興趣,心里一陣寒意,隨后一聲大喝道,“放箭!”
第一輪齊射的箭矢如同黑霧一般升空,隨后如雨點一般灑落在這些怪物身上,然而傳來的聲音卻根本不是預想之中破開血肉的撕裂聲,而像落在木盾上一般,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十幾只露頭的業蛾,在一輪數百發的箭矢之中,只有一只因被射中眼睛而墜落。
“他娘的,老子就不該接這這份差事!”黃曜大聲罵娘,隨后再度大聲喊道,“火油箭!”
大抵是因為第一輪齊射所帶來的殺意激怒了這些業蛾,它們終于不再觀察,而是像是發現了獵物一般紛紛向著缺口涌來。
六條腿在廢墟之中迅速地跑動,連帶著那種黏液被甩得到處都是。
甚至,黃曜還看見了其中有一些業蛾從尾部像是分娩一般吐出畸形的死胎,雖看上去即將死去,卻依舊不斷地在掙扎扭動…
一些荊吳軍直接嘔吐起來。
“后退者斬!”黃曜一聲令下,刀光亮過黎明的天光,幾顆人頭頓時落了地。
整個隊列里的軍官都在怒吼,他們激勵著下屬,盡管他們自己的雙腿也在顫抖,但依舊還是握緊了手中的盾與長矛。
“放!”黃曜再度吼了起來,仿佛是點亮了繁星,他們在晨光中逆流,隨后一齊墜落進了成群結隊的業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