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毀壞嚴重的房屋,火光瘋狂地吞噬著那些民房,堅持了許久的房梁終于垮塌下來,引起幾聲驚呼。
來不及撤入更安全地帶的百姓站在房子的外面,一眼看去都是老弱,身上衣物也已經濕透,盡管他們相互簇擁著,但淅淅瀝瀝下起的冷雨卻毫不留情地澆滅了這一絲溫暖。
阿布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傷口在發出疼痛,盡管他已經略微擦了臉頰,換了一件新的甲胄。
但內襯的衣服不但沒有時間更換,反而因為沾染了鮮血,黏糊糊地和他破裂的傷口粘連在一起。
他皺了皺眉,一手勒下戰馬的腳步讓下屬喊來正領人滅火的地方主官問道:“為什么還不安排這些人去避難?”
主官名叫蕭義,阿布見過幾次。
但今天即使是他也難以從人群之中分辨出這個狼狽且盡顯老態的人居然是一位正處壯年,意氣風發的年輕官員。
蕭義不記得自己扛了多少桶水,雙手已也被火焰所燙得脫了皮,疼痛難忍,但依舊直起腰桿行禮道:“已經帶走了幾批人了,這些百姓都是不愿意去避難的。”
“不愿意?為何?”
“這個下官問過,他們說他們的親人都死了,家也都被叛軍給燒了,而且今夜建鄴城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所以就不打算避難了。若是叛軍再殺到這里,他們索性就跟他們拼了…實不相瞞,下官也是這么個想法。”
大概是為了彰顯出自己的英雄豪情,蕭義用力地挺了挺胸膛,可惜文官的瘦弱讓這樣的動作變得滑稽。
聽到這個回答,阿布沉默良久,然后道:“若能勸,盡量把他們勸走,就算死,也該是我們這些當兵的先死,我們沒死完,還輪不上百姓替我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今夜全城都是一片混亂,光是他這邊為了守住那些關隘不讓活尸沖進來,就已經拼盡了全力。
若不是關鍵時候那些手拿著草叉和鋤頭毫無戰陣經驗的“義民”們拼死堵上了缺口,那么他精心打造的防線早已失守。
今夜的建鄴還能守住么?
他其實也不知道,但他只感覺肩膀上的責任更重了一些,脊背也開始有些彎曲,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立刻倒地沉沉睡去,哪怕任由青州鬼騎的馬蹄踏碎全身的骨架,也不想起來。
他身后的隊伍同樣沒有比他好多少,長時間的戰斗讓這些兵丁早就疲憊不堪,輪換下來休整的時間只夠他們打個盹。
出奇的是,這些兵丁竟沒有人叫苦,而是每一個人都握著自己手里的兵器,緊緊地跟著隊列不斷向前。
“壯哉。”蕭義望著長長的隊伍,同樣發出贊嘆,甚至還向阿布提出了要投軍上戰場的請求。
只可惜阿布看他實在不是個當兵的料,并且用“此處亦是戰場”終于攔住了這位酸文人的拳拳“報國之心”。
接下來還要前往另外一片戰場。
阿布回頭望了一眼,知道自己手頭能動的也就只有這五千人,從得到的消息來看,黃曜所部已經失守,王宮幾乎像是敞開了大門一般暴露在青州鬼騎的鐵蹄之下。
這算不算是孤軍奮戰?
阿布苦笑了一聲,卻加快了速度,領著隊伍向著戰況最為嚴峻的地方而去。
飛蛾撲火?可這本就是他的職責,他若不去,還有誰能去呢?
他沒有意識到的是,就在他的后方,那些原本還對他抱有懷疑態度的老將們沉默著,正在用一種崇敬的目光望著他的背影。
但還沒有走出太遠,所有人就已經感覺到地面正在發出震動,每一次震動,都像是一股電流從腳底直接戳在他們的心上。
“將軍!”老將單明靠近了阿布,就看見阿布抬起了一只手,全軍停下了行動。
“很近…”阿布低聲道。
在建鄴城里只有兩支騎兵,一支是早已經殘破不能戰的老軍,而另外一支…
“竟然這樣湊巧么。”阿布握緊了手中的大戟,他已經給這柄大戟取了一個名字叫“方天”,其意思是方寸天地,也是希望這柄大戟能夠如同鐵壁一般,讓敵人不得寸進。
“也是,這世上的相遇,總是這么猝不及防啊。”阿布突然大笑起來,隨后他氣沉丹田,吼聲如雷傳遍軍中,“列陣!準備抵御騎兵沖擊!”
號角嗚咽著,它喚醒了戰鼓,震起了鼓面上的雨珠,砰砰砰,砰砰砰,宛若回應那起起落落的馬蹄聲。
數千人無法輕易在這樣擁擠的街道之中直接展開,但這些對巷戰已經不陌生的的兵丁卻都十分自覺地進入了自己應該在的位置,看上去井然有序。
列好陣形不久,馬嘶聲就已經穿破這片風雨,先是幾個馬頭,然后是他們壯碩的身軀,隨后是十幾頭,二十幾…
青州鬼騎的身影一個個地出現在這片雨中,臉上戴著的惡鬼面具讓他們就像是夜里巡游的百鬼,裹挾著這片風雨,向著這邊奔襲而來。
當先的一人并未佩戴面具,裸露出一張年輕且英俊的臉,身上甲胄肅然,一桿染血的長槍斜指地面,隨著馬背一起一伏。
阿布當然認識這個年輕人,甚至從很早之前,他和這個男人被私下稱作太學堂“雙壁”。
不是珠聯璧合的璧,是懸崖絕壁。
孫青作為世家子弟最為突出的一人,自然沒有人懷疑過他將來會成就大功業,并代表著士族勢力在這荊吳朝堂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而阿布出身貧寒,正是諸葛宛陵所看重的太學堂學子,天然就被打上了一個諸葛派系來日可期的好苗子的標志。
兩人正如懸崖絕壁一般,一面會當凌絕頂足以總攬天地美景入眼的得天獨厚,另一面則是背靠萬丈深谷,終有一天,必然會有一人在爭斗中跌落深淵。
為了和孫青比肩,阿布不可謂不刻苦,否則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入了小宗師境界,但樣樣都和孫青相比的話,依舊還是暗淡不少。
即便是到了今天,他依舊不認為自己有哪個方面能勝過孫青。
但那又如何?
即便是從未有過勝績,可今日之局,他不勝…寧死。
“舉矛!”阿布如虎一般發出怒吼。
昔日的軍演歷歷在目,他還是守的一方,他的前方,矗立著數千名敢死之士!
他身旁的老將面色沉著,穩穩地舉起了那一面象征著荊吳的旗幟,它在和風雨搏斗,獵獵作響。
雙方在接觸的第一時間,幾乎沒有打過任何招呼,更沒有惺惺相惜地見面行禮,只是在沉默中轟然地撞擊在一起。
青州鬼騎并非擅長沖陣的騎兵,但在城內的街道,閃轉騰挪的空間自然被限制了太多,自然難以繞過這一道防線。
這樣淺顯的道理,阿布知道,孫青又如何不知道?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最為暴烈的攻勢,目的就是要以力破巧,在步軍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就撕開阿布的陣列,強行抓住那勝機!
轟地一聲,前排的盾兵無法支撐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被沖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健碩的馬蹄在人群之中四處踐踏,更有一些人在那股沖擊力之下直接飛了起來。
當然,青州鬼騎一方也并不好過,在碰撞的第一時間,不少戰馬直接被刺中了胸膛,凄厲的嘶鳴聲中,這些被精心飼養的優異戰馬轟然倒地,鮮血流了一地。
青州鬼騎們卻十分靈敏地在戰馬倒地之前就地一滾,沒有被自己的戰馬壓倒在地,同時扔掉了手中的長槍,抽出腰刀開始步戰。
仍舊坐著戰馬上的青州鬼騎們依舊握著長槍,訓練有素地向前推進,輪番地沖擊步軍本陣,把步軍的前陣變成了一片猩紅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