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琦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耳畔是自己腳上鐐銬的叮當聲,眼前那道身影靜靜地站著,好像一座守望著田野的高山,幾乎聽不見一點呼吸聲。
他略略地看了一眼,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躺在稻草上伸了個懶腰,笑了笑:“偷看別人睡覺可不是什么好習慣,何況一個又臟又臭的死囚,沒什么值得一看的吧。”
昨夜的廝殺,使得他如今身上滿是暗紅色的血跡,一頭臟亂的頭發間還夾雜了一些枯黃的稻草,額角同樣板結了一塊淤血,使得他看上去臟亂且狼狽。
站姿筆挺的孫青聽到這樣的話,眉頭微微一揚,隨后對著牢門外的獄卒輕輕道:“燒些熱水,給他清洗一下。”
軍中并沒有臨時的監獄,但這座亢洲的監獄卻是建立已久,一應物什俱全。
只是平淡的一句話,那些急于討好孫家大少爺的獄卒們很快就忙碌起來,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幾名獄卒抬著熱水進了牢門,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張明琦這時才坐了起來,望著孫青,輕笑了一聲,倒也不客氣,直接拿起水瓢,接過雪白的毛巾,開始認真地清洗身上的血跡。
冰涼的井水和滾燙的熱水混合著滑過皮膚,帶走那些凝結的血塊,同時也掠過背上被刀割裂而出的傷口,他這才感覺到些許疼痛。
但張明琦眼也沒眨,只是一瓢接著一瓢,認真地清洗著身體,似乎將這兩桶水當成生命中的最后一份珍貴的禮物。
換去了一身臟破的衣服,倍感干爽潔凈的張明琦長出了一口氣,順手用水瓢喝了一口井水,滿意地點了點頭。
“出來吧,一起喝一杯。”看著張明琦料理好了自己,孫青轉過身,任由牢籠的大門敞開,徑直向著獄卒平日里用的桌子走去。
不做任何看守,也不派獄卒押送,自然是因為孫青有那樣的自信,即使張明琦想要逃脫,他也能保證在一息之間把這個高長恭最為看重的學生手刃身前。
張明琦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昨夜的那場大戰之中,他親眼看見孫青一人對陣三名小宗師并且一一將之殺死,這個原本就是孫家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如今越發變得像個怪物。
或許,他真能打破高長恭破鏡的速度,成為當世最年輕的宗師高手?
所以他大大方方地跟在孫青的身后,只是腳下拖著鐐銬,走得有些緩慢,拉下了幾個身位。
桌上的是燒雞、肘子、加上幾道碧綠的小菜,張明琦坐了下來,看見孫青正要給他倒酒,搖搖頭:“不必了,我戒了。”
“戒了?”孫青停在半空中的手穩得沒有半點顫抖。
“戒了。”張明琦肯定地點了點頭,伸出雙手去撕扯那只燒雞,笑著道:“你知道的,我最近成親了,內人總管著我不讓我喝酒,怕我耽誤正事。”
“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喝酒,尤其是雨霖居的杜康。”孫青還是緩緩地倒滿了白瓷的酒杯,又給自己也倒滿,端起了酒杯,“我敬你。”
既然提起了以前,就算是張明琦也不得不賣孫青這個面子了,于是他同樣舉杯,和孫青共進了這一杯,發現這杯中的酒水居然真就是雨霖居的杜康,有些驚訝,又有些感動。
雨霖居遠在建鄴,自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運送到此,想必是孫青提前就備了一些在亢洲。
雖然當初張孫兩家交好的時候,他也曾經來過亢洲游玩,孫青甚至和他同行在山中獵過野熊,烤過兔子,眼下雖時過境遷,孫青依然還記得那些存著的好酒,也算是有心了。
其實和孫青真正相處過的人都會知道,雖然這個人面上十分冷漠,卻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只不過他的性情太過驕傲,始終不愿意把溫情軟弱的那一面展現給人看,才給了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聚攏在他身邊的,要么是為了結交這位代表著孫家未來的青年才俊,又或者是為了從孫家得到一些好處。
這些人或許可以在平日里為孫青搖旗吶喊,但真正到生死之時,恐怕沒有一個會愿意為他兩肋插刀。
張明琦想到這里,也是微微嘆息一聲,道:“我大概能猜到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我還是想說一句,只為了和你父親為敵,就要拉上整個荊吳,實在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孫青沒有急于回答,只是繼續給自己倒酒,這一次他是獨酌,目光里似乎蘊含著一些思考。
張明琦眼見孫青似乎有幾分松動,也繼續道:“何況你劫持了大將軍又如何?紙是包不住火的,遲早有一天這十萬大軍都會意識到可題。你那個叔叔孫同實在是個蠢貨,他打出的‘清君側’旗幟根本就是個笑話。整個荊吳都沒有幾人在乎那個年幼的小國主,他卻要以這樣的名頭讓自己人打自己人,最后失敗的也只可能是他。”
雖然這樣的話有些不敬,但確實是實話。
只要是真正了解荊吳朝堂的人都知道,諸葛宛陵當初之所以會選擇那有葉王血脈的劉家孩子作為國主,其實是和士族之間相互退讓的結果。
士族絕不可能接受諸葛宛陵自己稱王,因為這就意味著諸葛宛陵是“君”,而他們變成了“臣”,兩者之間的合作也就變成了不平等的合作,到時候諸葛宛陵以君父之名把他們列為叛逆,他們要如何自處?
抬出那個孩子,卻可以作為緩沖,使得荊楚幫、士族兩方互相制衡,以免任何一方輕易坐大。
雖然這樣一來會犧牲一個有些無辜的孩子,但這些事情顯然不在雙方的考慮范圍之內。
“說完了么,那我說說吧。”孫青聽到最后,瞳孔中的眼神重新凝聚,帶著幾分嘲諷意味地道:“你知道你為什么昨夜會敗在我手下么?因為從一開始,你就弄錯了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劫持大將軍,也不需要劫持大將軍,因為這本就是大將軍自己愿意去做的。”
張明琦先是一怔,隨后立刻斷言道:“不可能,大將軍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信不信由你。”孫青依舊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一只手輕輕晃動著酒杯讓里面泛起波瀾,“我現在只想可你,你降還是不降?”
“降又如何,不降又如何?”張明琦露出慘淡的笑容,知道這就是孫青的來意,可他又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么?
“降了,我們依舊可以是手足,甚至將來我還會幫你重新奪回你父親失去的一切。”孫青的目光深邃,“我記得你曾經發過誓,一定會把自家失去的東西都奪回來,甚至要從那些背棄你父親的人身上一個個討回代價,如今機會就在你面前,不是正好合你心意么?”
失去的一切…張明琦一時間有些失神。
他還記得他當初父親被關入大牢時候的無助,盡管他的手一下又一下機械地敲在那些厚重的朱漆大門上,可得到的回應不是沉默就是“無能為力”的勸說,甚至還有避之不及驚恐和滿懷惡意的驅趕。
原先還十分和藹可以談笑風生的那些叔叔伯伯們,似乎在一夜之中換了一張面孔,顯出了本來的青面獠牙,真真切切地讓他感受到了世態炎涼,人心險惡。
就在那場大雨里,他對著緊閉不開的孫宅大門,終于憤怒地沖著天空發出控訴。
他說如果有朝一日能重新得勢,一定要奪回張家的一切,并且讓所有背棄張家的人都受到懲罰。
原本這只是他憤怒絕望之中發出得怒吼,卻沒想到孫青還能記得,并且在此情此景說了出來。
然而那時候孫青始終沒有露面,更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安慰的話,反而是高長恭重新收留了他,秦軻、阿布等人又放下成見接納了他,那么這些話在今天說出,還能如在那場雨中說出一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