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驚慌,我只是為了一些私事而來。”諸葛宛陵溫和地笑了,隨后擺了擺手示意老人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老人不敢違抗,于是不再訓斥秦軻,期期艾艾地離開了。
秦軻看著諸葛宛陵,有些驚訝,同時也有些疑惑:“你…您來做什么?”
“不歡迎么?”諸葛宛陵有些蒼白的臉露出溫和笑容,“我雖聽說稻香村的冠禮只需要族長或者里正來做便可,但在建鄴城,冠禮卻必須要親人長輩親至的,如此才能顯出隆重。”
秦軻很快就明白了諸葛宛陵的意思,畢竟某種程度上,諸葛宛陵是他在這個世上最符合“親屬長輩”的人,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愕然道:“就為了這個?”
腦海里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上一次在大殿上,那名刺客握著匕首奮力刺出的景象,秦軻一時又心情緊繃起來,“這么一個人出宮,不怕外面有什么危險?最近可是剛出了雙剎幫的‘謀反’一案啊。”
諸葛宛陵看著秦軻警惕地注視四周的樣子不禁莞爾,回答的時候也帶上了一些輕快:“我如果不做任何防備,不會擅自來這里。有長恭保護,這世上應該沒幾個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刺殺我。”
“唔。”秦軻左顧右盼,并沒有看見高長恭的身影,但當他展開風視之術之后,似乎可以從人群之中察覺到一個咆哮如龍的心臟,知道他此刻正不知暗藏在何處。
以高長恭那樣的人,即便是在數百步開外,都可以轉瞬即至,而且在這里不但有官差,更有太學堂的不少學子,修行者加起來足以湊成一個護衛隊了,再厲害的刺客,恐怕都翻不起什么波瀾。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蔡琰說自己是個笨蛋還真沒說錯,諸葛宛陵這樣的人,每一步自有深思熟慮,哪里還需要他這樣的小人物擔心?
諸葛宛陵沒有在意秦軻此刻心里不斷變化的想法,只是專一地從老人恭敬遞來的托盤上,拾起那只雖然普通卻意義非凡的烏冠,緩緩向前如其他人一般走上前,儀態莊重。
也是在這時候,秦軻才能真正體會到諸葛宛陵的高大,這個人看似瘦削,實際上身高只比阿布稍稍差一些,一旦站在自己不到兩步的地方,他偉岸的身形甚至可以把他包裹在陰影里,如同一把足以遮風擋雨的大傘。
諸葛宛陵低著頭,用一種只屬于長輩對晚輩的柔和語氣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一個人支撐并不容易,臥龍不在,想必你心里也很孤單。”
一只大手緩緩地撫摸在秦軻的頭上,帶起微微的癢意,然而秦軻怔怔地望著諸葛宛陵,只覺得心里某一個柔軟的嬌弱被觸碰,觸不及防的刺痛和隨即而來的溫暖讓他的眼眶突然紅了起來。
如果說他能見到師父,最希望師父說的大概就是這一句話吧?
山野小村居住起來雖然自由,卻也清寒,師父去時他不過是一個孩子,孤身一人操持一個空無一人的家,每日生火煮飯料理苗圃之后,還要在那些被風吹涼的書籍之中用一個個故事打發孤寂的時光。
的確不易。
一股委屈如潮水一般向外不斷地噴涌出來,仿佛在經脈中肆意亂竄的酸澀感撞得他渾身微微顫抖,淚珠也在毫無知覺之中啪嗒啪嗒地墜落在地板上。
盡管他知道面前的是諸葛宛陵,但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師父還在的那些日子,他的面前,永遠是那座足以讓他依靠的大山,安穩、祥和。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諸葛宛陵已經為他戴好了冠,雙手落到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道:“開心一些,從今天開始你是真正的大人了,想必臥龍如果見到了你現在的樣子,也會為你高興。”
秦軻用力地點了點頭,用袖子狠狠地擦去淚水,兩只拳頭握得很緊。
不過這時候諸葛宛陵又突然用幾分揶揄的語氣,輕聲問了一句:“荊吳和唐國雖然仇怨極大,但若是有必要,我還是可以發一封國書為你提親的。甚至蔡邕一家只要愿意,我還能想辦法接他們過來荊吳,你覺得如何?”
聽完這一句,秦軻立刻把那些悲傷的情緒都拋到了腦后,傻愣愣地瞪著大眼睛,隨后眼睜睜看著最后留下一句“終身大事,好好考慮考慮”的諸葛宛陵飄然離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什么時候堂堂荊吳丞相居然干起了媒婆的勾當?
一路上,秦軻不免對諸葛宛陵的問題有些腹誹,但心底止不住有一股暖流蕩漾,原本以前對于諸葛宛陵的那些成見和不滿也頓時消散了不少。
只可惜的是,當他隱沒“提親”部分,把諸葛宛陵能接蔡邕來荊吳的事情詢問了蔡琰,得到的回答卻并不那么美好。
“把我爹爹接來?算了吧。他那個人滿腦子都是忠君愛國,恪盡職守,哪怕是如今已經賦閑在家,也不可能離開唐國,更別提是讓他來這征討失敗的荊吳。哪天他要真的踏進這建鄴城里,只怕免不了會是血流成河的場面呢…”
蔡琰一蹦一跳地走在荊吳熱鬧的街道上,一只手上提著路邊買的桂花糕,左邊的腮幫子微微鼓起,并且嘴角粘著一點碎屑,看上去就好像一只偷吃的貓兒。
秦軻卻嘆息一聲,也覺得蔡琰說得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情,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蔡琰心里倒是沒什么負擔,反倒是因為秦軻愁眉苦臉的樣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有什么好愁的,就現在不是挺好么?反正有國主在,我爹爹不會有什么危險,正好讓他把那些繁雜的國事都卸下來,好好在家里養養那副老了的身子骨不好么?這世上有這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哪一樣不比打仗有意思,說不定現在他正在家里逗鳥玩兒呢。”
秦軻一時啞然,倒是對于蔡琰的開朗性情有了更深的體會,扁嘴笑了笑道:“也是吧。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秦軻漲紅了臉,心想如果將來自己真要提親應該怎么辦?難不成自己和蔡琰還得專門偷偷摸摸地潛入蔡府,然后在夜黑風高的時候點一根紅燭?
蔡琰當然不知道秦軻心里那些小心思,只是覺得他有些婆婆媽媽,一只手順勢就握住了對方的手道:“走啦,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反正你以后也不見得會在建鄴城呆著,就算我爹爹肯過來又有什么用?”
秦軻被她一路牽著手向前,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心中也跟著歡欣不已,便不再多想。
校事府這座衙門其實算不得多大,相比較起京兆府仍有很大的差距,大概也是因為其中的人經手的大多都是一些重案,大多數人手又散布在四處,所以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宅子來容納。
不過其中存放案卷的庫房倒是一點不小,就在秦軻和蔡琰兩人進到其中之后,發現一座座的書架整齊排列,三十余文書正在各自的桌案前一邊翻閱一邊奮筆疾書。
不過這案卷庫倒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這般兢兢業業,相反的,就在入門的角落里,有一人居然躺在一張躺椅上閉著眼睛,仿佛是睡著了。
“何事啊。”那個人感覺到案卷庫有人進門,兩眼裂開一條縫隙慵懶道。
秦軻這時候才認出這個人的面貌——居然是當初在稷上學宮里和曾輿相對辯論的法家名士申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