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墜入山巒之間,飄飛的大雪依舊沒有停歇。
寒風中,百姓們大多不愿在街道上行走了,商家也紛紛提前打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慢慢地蓋上一塊塊門板。
夜色中的稷上學宮靜謐無聲,一身常服的仲夫子正在用剪刀緩緩地剪去油燈多余的一截燈芯。
磨過的剪刀鋒利無比,閃著如雪一般的白光,手掌到手指微微一用力,一截燈芯便應著剪刀合攏的聲音墜落下來。
眼見油燈的火光也重新變得穩定,照亮了桌案上的公文,仲夫子露出了幾分滿足的笑容,將這幾日來自前線的軍報又看了一遍。
從這一次唐國和滄海聯軍討伐墨家以來,墨家連連遭受敗績,不論是朝堂還是百姓,情緒都被壓到了低谷。
所以當孫伯靈把前線的消息傳來稷城的時候,無異于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令眾人陡增了許多信心。
只不過,雖然每一個人都在竭盡贊譽,訴說著孫伯靈是如何把這場翻身之仗打得如此漂亮,但他們似乎很自然地忽略了在戰場之外,無數同樣秉燭奮筆疾書的官吏們付出了怎樣的辛勞。
不過仲夫子此刻很滿足。
在他看來,哪怕這場勝仗的功勞與他基本無關,身為墨家人,怎能不為這樣一場勝仗而感到欣慰呢?
不過他提筆準備書寫的時候,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停頓道:“若是巨子也能知道這個好消息的話…”
仲夫子當然知道巨子現在不可能知道這個消息,心里那層陰霾也越發濃厚起來。
離巨子和公輸般去往機關城第五層已經過去了不少日子,然而到了今天,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整個墨家好像突然陷入了群龍無首的狀態一般。
百官沒有了朝會,只能自行在稷上學宮議事,相互之間商量著處理國事,可這樣一來,許多事情紛紛變得棘手起來。
如果不是孫伯靈早在一月前已經在著手準備這一戰,只怕以如今的朝堂根本無法支撐起他這一場恢宏志氣的大勝。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縱然百官可以暫且維持墨家的運轉,可巨子這么久沒有出現,誰知道他如今發生了什么變故?若是巨子一直不出現,那日后的墨家又該何去何從呢?
想到最壞的可能,仲夫子心神搖晃之下,握筆的手微微一抖,于是一滴墨汁便順著鼻尖掙扎著滴落了下去。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一個恭敬的聲音隔著門輕聲道:“夫子。”
“是曾輿么?”仲夫子低頭看了一眼竹簡上那逐漸暈染開的墨跡,微微嘆了口氣,緩緩道:“進來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跟你交代。”
于是房門打開,可曾輿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他的身旁,還站著一身漆黑仿佛籠罩在一片夜色之中的墨者。
火光微微搖曳,墨者睜開一雙同樣漆黑如墨的眼睛,平靜道:“仲夫子,巨子有詔令,請你入宮一敘,還望盡量避開眾人,不要被別人看見。”
仲夫子怔怔地望著墨者,沒有說話,然而握著筆的指節卻已經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甚至因為顫抖而墜落下更多的墨點,把那份公文都給染上了大塊的污痕。
平平無奇的馬車緩緩地駛過石板路,盤坐在其中的仲夫子閉著眼睛,感覺到自己正在不斷地經過宮闕的條條道路,心中的疑云卻越發濃郁。
禁軍的衛士在其中巡邏盤查,自然不會對這樣行在宮闕之中的一輛馬車視而不見。
可當他們見到牽著馬的墨者亮出一面黑色的令牌,卻都十分心領神會地把視線轉向了別處,把馬車當成了一種不存在的東西,并向著另外一個方向離去。
馬車一直到武威山下,才緩緩停下,一身黑袍籠罩的仲夫子緩緩地走下馬車,隨后隨著墨者一路向上,走過長長的廊橋,直到再度看見那龐大的天機輪,水流的聲音清脆響亮。
“巨子為何要在這種時候召見我?”仲夫子看著前方帶路的墨者,低聲問道。
“仲夫子請跟我來便是,我只負責帶路,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或許夫子面見了巨子,便能得出答案了。”墨者平靜地回答道。
得不到答案,仲夫子只能繼續跟著行走。
盡管是夜里,可機關城的大殿卻依舊顯出它剛勁的輪廓,好像一個沉默的老人在靜靜地等待著什么。
上次他和公輸般打斗而留下的那些損毀,已經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修復了,坑坑洼洼被掩埋,城墻被重新堆砌,唯一留下的痕跡,大概只有大殿那被含光一劍撞碎的飛檐,夜風中看起來有幾分破敗凄涼。
“請夫子一人入殿。”才剛剛走到大殿的入門前,墨者已經悄然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好像一縷夜里的幽魂,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仲夫子跨過高高的門檻,看見斜斜坐在正中心椅子上的那道瘦削身影,心中一陣狂喜,甚至,因為這份喜悅太過濃烈,他的眼眶竟一時顯出了微微的紅色。
仲夫子雙手交疊著,一路向前,就在那道身影數丈外深深作揖,哽咽道:“巨子安然無恙,實乃我墨家之福。”
月光照不到大殿深處,而巨子沒有點燃燭火,只是沉浸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道:“仲倪,上前來,不必過分拘謹。”
“是。”
說起來,這還是仲夫子此生第一次登上這最后幾級臺階,一路走到了巨子的面前。
換成平日,他必定會拒絕有這樣逾越的舉動,并直言巨子這般有違禮法,應該立即收回成命。
但他今晚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或許是因為他感覺到了有什么大事即將發生——否則巨子何以在這樣寂靜的深夜里,單獨召見他一個人?
而當他緩緩地在巨子身邊的墊子上跪坐下來,只聽到巨子輕聲問道:“我不在的時間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情?聽說伯靈已經出兵,那么之前他跟我說過的方略也應該已經在實施了吧?”
提到這件事情,仲夫子精神登時一振,拱手道:“是,孫軍師不愧是王將軍的高足,數日前,墨家軍與滄海軍分成六路交戰,誘敵深入之后又親率十萬黑騎于夜間偷襲了曹孟那一支絕塵軍的大營,燒毀糧倉之后大舉追擊敵軍,斬首一萬一千三百八十一人,國人無不振奮!”
仲夫子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但巨子依舊平靜得像是一塊沉在湖底的石頭。
他靜靜地聽完了仲夫子所說的細節,終于露出一點微笑,道:“確實是一場大勝,說起來,自從趙寬、郭開敗落,玄微又…去了之后,天下都說我墨家已無能領兵的大將,但上蒼終究憐我墨家,留下了一個伯靈。”
聽到巨子這么說,仲夫子也點了點頭,似乎想要說出心中思量已久的話,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鄭重地再度作揖道:“臣請巨子,讓孫軍師接過上將軍之位,由他總理我墨家軍政。”
巨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仲夫子怎么突然這么說?我記得當初朝堂上,你和玄微向來不和,而伯靈是他的學生,怎么如今你卻要舉薦他的學生去接任上將軍的位置?”
仲夫子低著頭,平靜的目光沒有任何閃爍:“臣與上將軍當初不和,是對國事各有各的主張,絕非私人恩怨。而如今墨家無大將,孫軍師雖然統帥大軍,但名義上卻不合法度,所以今天才有此一請。”
“你就不怕伯靈接任了上將軍的位置后,會因為玄微被貶斥乃至于去世的事情施壓于你?”巨子的眼睛里似有光芒顯現,聲音也微微抬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