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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明明是一句疑問,但從高長恭的嘴里說出,卻帶上了無盡的蕭瑟之感,殘陽如血,黃沙卷著戰場上特有的鐵腥氣,像是一同在與這位老朋友作訣別。

  其實高長恭和王玄微都明白。

  如果說他們都出生于清明盛世,或許會成為一對交心知底的忘年交,可惜,繁華傾覆,前朝亡了已有近百年,兩人也出生于不同的陣營,自然無法隨性而為,一路同行。

  這些年,他們曾經爭斗過,也曾經站在一張沙盤前商討戰略戰術,或許對于他們這樣的兵道大將來說,能這般相處已足慰平生。

  高長恭明白,干河一戰正是王玄微給自己準備的最后一戰,盡管他留下的許多后手還沒有真正體現其意義,但想來必將會影響到近十余年的天下大勢。

  王玄微點頭,眼光放到了極遠處的高山之上,“是該走了,還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

  “取酒囊來。”高長恭回頭對著高延宗沉聲道。

  高延宗接到命令,立即奔回到自己戰馬旁邊,取下了一只灰撲撲的酒囊,遞到了高長恭面前。

  高長恭伸手接過,掂量兩下之后拔掉了軟木塞子,湊近嗅了嗅,笑道:“這是…杜康?”

  高延宗不大好意思地笑道:“是,不過,本是準備打了勝仗之后再喝的。”

  “倒是便宜了我。”高長恭知道自己這位胞弟是個十足的酒罐子,甚至還懂得不少釀酒技法。

  “王將軍,我敬您。”高長恭少有地用了一次敬語,將手中酒囊遞了過去。

  王玄微雙腳落到地上,身形一閃便到了高長恭面前,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人竟也會仰著頭,豪情萬丈地大口鯨吞,不過轉瞬間,酒囊就癟了一半。

  等到酒囊再次遞回高長恭手中的時候,王玄微的身體已經開始閃爍出無數金色光點,仿若白日流螢,又像夜空中流淌著的璀璨星河,兜兜轉轉了幾圈,開始逐漸渙散、崩解。

  高長恭半側過臉,閉著眼將剩下的酒一口氣喝干。

  “走好。”他沒有目送那些螢火般的光點離開,只低下頭盯著手中的酒囊,久久無聲。

  戰場之上,寒風蕭蕭。

  夜幕降臨,王玄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世界好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無論路途上遇見多少砂礫石塊,他都能無休止地旋轉前行,披荊斬棘。

  干河的水勢逐漸平緩下來,河兩岸的一役也終于落下帷幕,但遠在千里之外的錦州城內依舊繁忙一片,公輸家大宅中的公輸雪,雖看上去臉色有些憔悴,卻依舊堅持著指示下屬將地宮里的無數機關器械運到城頭,以作戰備。

  “東門還缺五架弩車,差人再去地宮看看,還有沒有庫存,如果沒有,立即寫張條子,交到工匠處,讓他們盡快打造。”

  “什么?工匠處人手不足?也對…前些天都去了船坊給荊吳軍造船去了,要回來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那這樣吧,我看能不能調用其他器械暫且補上…不,不能算了,唐軍如今情勢不明,我錦州尚未解除危機,守城的東西絕不能缺…”

  公輸雪說話間,并沒有停下書寫,不一會兒,經她批閱的書簡已經堆積成了一座小山,一旁的小蝶換下了平日里大丫鬟的輕衫羅裙,弄了一身小廝的打扮,利落地在旁邊收攏著不斷呈來的書簡。

  這么多天以來,主仆二人時而登上城頭,時而下到工坊,甚至深入到即將塌陷的地道,指揮著工兵們緊急搶修…

  公輸雪一刻也不敢停,因為她知道錦州一城對于整個墨家抵御唐國滄海聯軍的重要性,她也一直在擔心,只要自己稍有松懈,這錦州上下亂套事小,耽誤了前線戰事事大。

  突然,她感受到一道目光正在凝視著自己,那種天然的威壓,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陣畏懼。

  但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看見的卻只有幾顆飄過眼前的金色光點,很快飛到了窗邊。

  “小蝶,把窗戶打開吧。”

  公輸雪舒展了一下身子,眼光順著小蝶的背影看向了窗外,陰沉的天空沒有半點星光,但她分明看到了一縷金色流光轉瞬間便直升蒼穹…

  王玄微走過了很多地方。

  或許是處于幾分關心,他最先去了錦州城內,看到了勤奮到近乎瘋狂的公輸雪,看到了船坊里那些因為疲倦而靠在一起聽著浪潮睡去的工匠。

  接著,他飛過了被荊吳軍奪回的那三郡,看到了行州城里那些重獲新生的軍民們,并默默地送上了祝福。

  而一切,都只是短短一瞬。

  一念之間,跨越千里。

  雖說圣人是有些異能,但要做到如此超神,絕非易事。

  他是跨越了那道門檻,成就了圣人境界,但并不代表他這個圣人就有多么與眾不同,而是他如今已經不必再顧忌自己的身體。

  他淡然地看著自己幾近透明的手掌,知道自己早已沒有過多時間可以揮霍,可他還想看到更多。

  他想看見那些因為兵亂而背井離鄉的百姓們,最終能夠回歸故里,重獲安居。

  他想看見干河之水大浪滔滔,最終被人們引入挖好的溝渠之中,用以灌溉農田,干河兩岸能夠重新煥發新生…

  但他沒有時間了。

  所以他只能嘆息一聲,去往稷城,來到了孫伯靈的府邸,看到他正靠在輪椅上睡熟著,手上捧的是明天即將上奏的書簡,上面墨跡未干。

  他伸手想要叫醒他,卻還是按捺住了,只靜靜地在旁多看了兩眼,因為他希望疲憊的孫伯靈能好好睡上一覺,畢竟,他未來的路還很長。

  離了孫府,他去到了稷上學宮,重新翻看了幾本自己曾經翻過的書籍,雖然里面的內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看到身旁還有許多學生沒有去前廳參加爭論,而是在藏書閣之中安安靜靜地讀著書,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心中倍感欣慰。

  于是他離開了稷上學宮,又去往軍營,看見曾經在他手下如刀山鐵林般的墨家軍如今似乎顯出了幾分軍紀渙散的樣子,遺憾地搖了搖頭。

  但他隨后去了黑騎的營地,看到那一匹匹雄壯的戰馬,看到它們的小馬崽正緊緊地貼著母馬撒歡,到底還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踏遍了稷城的各處,包括王宮。

  此時的王宮之中一片燈火通明,雖然并沒有在朝會,但巨子的書房里依舊傳出兩派的爭論聲,巨子微微閉著眼,聽得不斷搖頭,但一瞬間,他像是感覺到什么,猛地站了起來,不顧威儀地向著房門外沖了出去。

  王玄微的身影湮滅在一道宮墻的陰影里,只留下悵然若失的巨子和他身后一眾跟出來的官員,滿臉疑惑,面面相覷。

  王玄微飄在半空,嘆了一聲,想到自己大概看完了,最終決定去那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回到了那個山谷。

  庭院因為常年無人清掃而布滿灰塵,閣樓也顯得有些破舊,幾只膽大的猴子甚至蹲在院子爭搶一只打水用的木桶,而他抬起頭看著屋檐,看見了幾片黑瓦因為多年的雨水擊打而碎裂了。

  他揮了揮手,庫房里的備用瓦片自動漂浮了起來,很快替代了那些碎瓦的位置。

  但他站到書閣之中,看到滿目灰塵,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擦拭。

  所以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緩緩地坐了下來,那一瞬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回到了整日與書作伴的那些歲月,孤寂的一盞青燈,但他很安心。

  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交疊,無數細碎的光點散落到房間的各處,和清冷的塵埃逐漸融為一體。

  山谷中透進來幾縷月光,天上大星隕落,清泉叮叮咚咚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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