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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資格

  唐國。

  明明是大白天,但用于觀星的太史局里依然光線昏暗,幾縷光亮從細密的窗縫之中投射進來,柔和地撫摸著那已經靜止的渾天儀。

  李四熟悉這里,就像是熟悉自己的家一般,只是望見這座已經不再轉動的渾天儀,總是升起一股哀傷,主上已經走了,剩下他們這群迷途的人,又該往哪里走?

  但他很快就穩定了心神,繼續潛藏在黑暗里像是一縷鬼魅,聲音冷漠得仿佛萬丈寒冰:“他已經完全脫離了控制。”

  “這也不是太過出奇的事情。”渾天儀前,一個年輕、瘦削的身影微微笑了起來,他的眼神一直在渾天儀上上下打量,沒有一刻去看在他身后的李四。

  但李四熟悉這個人,正是他在和項楚野外對話中提到的張言靈,而他的年紀,也絕對不會是如表面上這般年輕,據他所知,這個人侍奉主上至少已有六十年了。

  “項楚本身就是桀驁不馴的人,主上在的時候,尚且可以壓制他,現如今主上不在了…這頭猛獸沒有了韁繩,自然不再愿意受到控制。”

  李四深深地看著他的背影:“既然如此,你還讓我去找他?”

  “雖然我有預料到,但人如果沒有見到棺材,總是很難落淚的,不是么?”面貌年輕的張言靈搖頭瞇著眼睛笑道:“主上走了之后,許多事情都有了變故,王族之內,也早已不如當年那般人心穩固。雖然我有心再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但無奈我不是主上,也沒有那樣的能耐。”

  “或許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僅僅只是想把所有人捏在一起…”李四冷漠評價道:“沒有人會愿意屈從在你的手中。”

  李四的言辭向來犀利如刀,面對張言靈也絲毫沒有幾分客氣,自然,張言靈聽了這一句,面上微微一滯,苦笑道:“有句話說…打人不打臉,李四,你知不知道你經常一腳踹到別人的臉上。”

  “那不是我的問題。”李四道:“如果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我自然也不會這么說。”

  張言靈微微嘆息道:“沒錯,確實,我是有這個心思。我侍奉主上多年,對他向來心懷敬仰,如果有機會,我自然希望能承襲他的衣缽,繼續把王族傳承下去。”

  他望著那座巨大的渾天儀,忍不住伸出手,推動著那沉重的機關,但不管他如何用力,整座渾天儀都無法動彈半分。

  “你做不到的,你沒有那個‘資格’。”李四道。

  “是啊。”張言靈撫摸著上面的文字,輕聲念道:“阿貢…拉布速…帕拉咕嚕…”

  他很清楚,他只是學會了這些文字的讀法,而不是…領會了這些文字的奧義。

  一字之差,卻猶如天塹。

  “神啟…”張言靈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真想再親眼見見其中的景象啊。”

  李四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仰頭注視著“渾天儀”,閉著嘴巴不發一言。

  張言靈知道,他的心中一定也懷著同樣的渴望與好奇。

  張言靈至今仍記得自己受到“感召”的那一日,老人寬大粗糙的手掌溫和地撫摸在他的頭頂,他的全身每一寸的肌肉失去了力量,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仿佛回到了母親的腹中,重新被那些溫暖的體液所包裹。

  他以為自己會就此睡過去。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一切東西都離他遠去了。老人、大殿、天空、都像是崩解開來的塵埃,消散在那一縷縷溫暖卻又威嚴的日光之中。

  隨后,他再度“睜開”了眼睛。

  黑暗,無盡的黑暗。

  他看到無數巨大的黑影靜靜地在一片虛空之中萌動,每一個瞬間都顯得平靜而威嚴。突然,他被拉回了巍峨的高崗上,每一次眨眼,朝日都會從穹窿之海的盡頭升起,再一次呼吸,仿佛經歷四季,潮起潮落,無始無終…

  而當他再次站到虛空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爆散開來,迎來了一次宿命的滅亡,不久之后,同樣的地方閃爍起星星點點的光亮,仿佛一片螢火之海之中那個巨物再次醒來,重新萌發出生機。

  那是一種人類無法阻擋的偉力。

  他承受不住那猶如無窮的威嚴,跪倒在地上。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肺部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即使他再怎么張大嘴巴,也無法吸到半口氣息,他的身子輕輕地飄上半空,可全身的肌肉都似乎被一雙雙無形的手攥緊扭曲了。

  想要喊,卻無法發出聲音;想要哭泣,卻發現流出的淚水都環繞到了身邊,成為一顆顆晶瑩的水珠,顫動著;想要求救,他的身旁卻空無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了某種偉大的存在,想要跪下來懺悔,可一直無法動彈。這時,他看到遠方的虛空之中迸發出了一團好像能吞噬一切的熊熊火焰,耀眼的金光一瞬間燒毀了他的眼球,疼痛讓他一時間終于慘嚎出聲,他從天空滾落到地上用力地打滾,而天上降下的火雨依舊穿透了他的胸膛,將他全身焚燒成一團灰燼。

  隨后,他又一次睜開眼睛,老人站在他的面前,對他溫和地微笑著,一只手輕輕撫摸起他的頭頂。

  “你已經看見了。”老人道:“你們都是神靈的選民,你們行走在這個世間,大地在你們腳下匍匐,江河在你們的面前讓路,你們執行著神靈的使命。將來,也必定會回到神靈的身邊。”

  神靈?

  那些威嚴的黑影,神圣般的存在,至今回想起來都會發自內心地令他顫抖。

  然而在這份恐懼之后,他心底又油然而生出另一種疑惑與求知的,明明他不愿意再感受當初的痛苦,但人類的天性迫使他想要再回過頭去,離那些滾燙的火雨更近一些,在窒息的感受中將那些黑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大概是王族里大多數人的渴望。

  可惜這世上并非每一個人都有被神靈選中的幸運,最讓他們這些人感到沮喪的是,他們明明已經站在了那一道大門前,大門卻始終對他們緊閉著,只因為他們沒有獲得那份被邀請入內的“資格”。

  “對了。”張言靈也看了一會兒渾天儀,突然笑著道:“你見過那孩子對吧?他怎么樣?”

  李四當然清楚張言靈口中的“那孩子”是誰,也是在那天的夜里,就在他現在站著的地方,老人最終送出了那一份禮物,滿足地化作塵埃,從此消失在世間。

  這一路上,他曾多次暗中觀察,卻始終弄不明白,這樣一個普通的孩子,為什么會被選中?他既不是虔誠的信徒,也不是剛毅、百折不撓的執行者,更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賦…

  “他還只是個孩子。”李四靜靜地站著,聲音不急不緩地道:“即使你有意把他帶回來,奉迎他繼承主上的位子也不會于你有什么助益的。”

  “我當然沒有蠢到以為可以靠一個天真的孩子就統御那些人。”張言靈撇了撇嘴,有些不滿李四后面這一句諷刺,“但他畢竟是被選中的人,放任他在外面自行游蕩真的合適?”

  “如果他真的是神啟者,就算我們不去找他,啟示最終也會讓他找到我們,不是么?”李四道。

  “這倒是沒錯。”張言靈的嘴角有一絲玩味的笑容,“就像當年的諸葛臥龍一樣…不過我還是有些遺憾,那個人真的就這樣死了?”

  “神啟重新出現在那個孩子身上,至少證明神靈有了新的選擇。”李四想著自己派出的人在稻香村做的探查,道:“當年他能從那無天無地之所逃出去,已經是一種奇跡了。”

  “村民說,諸葛臥龍那些年身體一直不好,每日都要煎藥吞服,這大概也是從那地方回來之后的后遺癥。否則,以他的修行境界,未必不能自己進入葉王陵墓。或者…那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瀕臨崩潰,只是茍延殘喘罷了。”

  “是嗎。”張言靈微微失神,“可我總覺得他不會那么輕易地死去…就好像主上,不是一樣撐了這么多年么?”

  “那不一樣。”李四突然眉毛一揚,神情不悅地堅持道。

  “是不一樣。”張言靈知道李四對于老人的敬意,就好比兒子對于父親一般,只能搖搖頭道:“不過在不少人的眼里…假如當年主上沒有下達那份絕殺令,很多人也許會站到諸葛臥龍那一邊也說不定,畢竟…他說出了我們心中的渴望。”

  沒有回答,太史局的黑暗里,李四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塵埃之中,地上連一只腳印都找不到,仿佛他從始至終就沒有出現過。

  “這些修習巽風之術的人,怎么一個個神出鬼沒的,走路都沒點動靜。”張言靈聳了聳肩膀,也是知道李四大概是不想再聽他說話了——不論如何,李四的心里那位老人永遠是他最尊敬的人,甚至是…父親。

  張言靈輕輕撫摸渾天儀上的紋路,上面的符文似乎在暗中微微閃耀,但當人仔細去看,卻又發現他們靜默在那里,仍然是生鐵一般的質地,平平無奇。

  大殿里,他的聲音緩和:“既然如此…不如再等一等。”

  他下定了決心,所以看向渾天儀的時候眼神越發堅定。

  “倒是可以看看,這個孩子是否真能承擔起他該承擔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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