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大營的確燃燒起來了。
當秦軻站在高坡上,望著平谷外那幾乎照亮半邊天的光亮與滾滾的濃煙的時候,原本陰沉青灰色的天空已經被渲染出火紅的光澤,云層之中,仿佛有無數脫韁的紅色野馬在四處奔襲,聲勢浩大。
但秦軻現在沒有觀景的興致,因為從這團不斷地升騰起來的火焰之中,他也明確地得到了一個事先約定好的信號:王玄微已經動手了。
至于為什么會這么快,秦軻并不知道,也許是王玄微已經預見了那個最適合的時機,也許是因為形勢變化已經容不得再到了他不能再等的時候。
但不論如何,他很清楚王玄微手下的兩千五百騎是無法真正擊潰唐軍的,而在這種時候,他必須對他做出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回應。
那就是郭開手下的一萬多墨家騎兵。
因為這些日子殺馬數量過多,導致不少騎兵已經無馬可騎,但當郭開再度統御起這支來自行州的力量,聽著戰馬嘶鳴和士兵呼喝,秦軻仍舊能感覺到陣陣雄壯的軍威。
而郭開沒有說一句多余的廢話,只是在很短的時間里分配好了幾位千人將軍的職責,重整了軍陣,八千人翻身上馬,三千人充當步兵居于后方,每個人手中的長矛都鋒芒如血,皮甲上刻畫的獸頭猙獰可怖。
“此戰!關乎諸君之生死!更關乎我墨家之國事!”
郭開的聲音在夜風之中顯得格外蒼涼,卻莫名地能引動人們胸膛中的熱血,讓它們澎湃起來了,仿佛從海上而來的巨潮一般,不斷地叩動眾人的心房,他們握著兵器的手越發用力,藏在手套之下的指節微微發白。
郭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已經重新套上了一身屬于他的皮甲,隨著他猛地揮起手中長矛,仰天長嘯一聲,此刻他的模樣已不再像是一個老弱文士。
此時坐在馬上的,是一位即將奔赴沙場的萬軍統帥。
“死戰不退!”
所有人同樣用盡了一切力量回應著他,嘶吼道:“死戰不退!死戰不退!死戰不退!”
軍陣雄壯,戰馬在騎兵們的呼喊聲中不安分地摩擦著蹄子,郭開眼中驟然跌落了兩行滾燙的熱淚。
接著,他調轉馬頭,高大的戰馬一聲嘶鳴,他一馬當先,向著山坡下奔襲而去。
那是秦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郭開奮戰的樣子,盡管他的背影并不高大,但在萬軍之前,他手握長矛奮勇拼殺,帶著義無反顧的神情。
秦軻坐在馬上,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邊,只覺得身后馬蹄聲隆隆猶如雷霆,仿佛在夜色之中敲響了無數巨大的戰鼓…
“是么…郭開他…沒有從亂軍之中沖出來?”
黎明的時候,王玄微帶著一眾換裝完畢的黑甲騎兵在一處山腳扎營,原先麾下的兩千余騎兵,此刻真正增加到了一萬兩千多騎,放眼望去,戰馬的馬背延綿不絕,生起的炊煙在天際連成了一片。
秦軻微微瞇著眼睛,望著這浩浩蕩蕩的場景,與當初剛剛突出錦州城相比,恍若隔世。
他輕聲回答王玄微的問話,道:“我親眼看他陷進去的,我本想去救…但已經來不及了。不知為何,我看他那個樣子,總感覺有些瘋,感覺…”
“感覺他根本是在求死,對么?”王玄微眼神沉靜地看著書信上的內容,終究還是嘆息了一聲:“他自認是墨家的大忠臣,更承襲了仲夫子的衣缽,自然有他自己的傲骨。雖說他曾經也彈劾過我,導致我失了上將軍的位子,但我一直相信,他彈劾我,只是政見不同,而非私人恩怨…他這樣的人,怎么承受得了行州軍失利被困的錯處?又有何臉面去稷城再見仲夫子和巨子?”
“他早就想死了,只是在那之前,他還需要為這一萬多人負責,絞盡了腦汁想要帶他們脫困…而現在,他不必再擔負這份責任了。”王玄微緩緩地收攏了書信,其實與其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遺書,這上面寫的,主要是針對于那幾名叛將的處置,和一些有關于行州守備的諸項安排匯報。
可笑最初兩人還算政敵,郭開卻偏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信任交給了王玄微。
原來,是這樣么…
秦軻低下頭,回想著出征前郭開眼眶中的熱淚和他在戰場中奮不顧身的背影原來,他早已定好了自己的結局,就像戲臺上的悲情角色,從登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會在某一個時間點里死去。
這世上的許多人在求生,但有些人卻會一心一意地求死,求生的人未必坦蕩,甚至免不了有許多蠅營狗茍,求死的人倒是十分果決,十分純粹。
戰死沙場,是他對遠在稷城的那兩人最后的交代,他企望以此自證忠義,然而這種忠義,卻需要他用一條性命作為代價。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活著難道不好嗎?哪怕活下來會遭眾人恥笑唾罵,會讓那兩人失望搖頭…
至少在秦軻看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當饑荒猶如疾病一般在土地上蔓延的時候,無數人掙扎在那條路上,支棱著一顆沉重的腦袋,拖動著一對瘦骨如柴的腿,不停向前走,都只為了活下去。
“活著“。
寥寥二十筆而已,但對于許多人來說,已經是奢望,是夢幻泡影。
至少秦軻自認自己是個會茍且偷生的人,他沒有那么大的家國情懷,也沒有舍身取義的心思,只是對于郭開,他還是下意識地生出了一種崇敬和向往。
“將軍。那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秦軻摸了摸重新回到自己腰間的菩薩劍,略微有些惆悵地問道:“這場仗…還得打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王玄微站立在風中,長袍獵獵作響,他望著遠方,臉頰的輪廓剛毅如鐵,“不會太久了。勝負…就在不遠的前方。”
“不會太久了。”唐軍大營中,項楚聽著李昧的報告,也用差不多的語氣這樣說了一句。
經過錦州城外一役,李昧的神情顯得頹唐了許多,眼神也比最初上戰場的時候暗淡了不少,如今,他終于成為項楚麾下又一員忠誠的將領,而不再是楊太真派遣來的一名“監軍”。
“將軍,我不明白。”李昧怔怔地望著項楚,有些不解為什么他的表現如此平淡。
平谷的事情傳來之后,他也是很快猜到了王玄微麾下一開始根本沒有所謂的“上萬黑騎”,但放到現在,有或沒有已經不再重要了。
郭開麾下剩余的一萬余墨家騎兵到了王玄微的手中,又換上了黑騎的裝備,或許依舊比不上唐國的玄甲重騎,可在王玄微的統帥下,什么變化都有可能發生。
而項楚的表現,像是早早看穿了王玄微的“伎倆”,預料到了眼下的情勢,可他冷眼旁觀,甚至是…故意放任?
黎明的光并沒有照亮項楚那張沉浸在軍帳黑暗中的臉,因此也讓他看起來變得模糊不清,大約過了幾息之后,項楚緩緩開口道:“李昧,你釣過魚嗎?”
李昧微微一愣,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問:“那是五歲時候的事情了,父親說釣魚可磨練性情,但再大一些,我一直在書房練字,也就沒去過魚塘邊了…”
項楚輕輕地嗤笑了一聲,道:“那就是釣過了。我向來不喜歡你們這些書香門第,儒門世家,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你們總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說得過分復雜。在我看來,釣魚這件事情,無非就是兩樣最為重要。”
“請將軍指教。”李昧也沒有生氣,只是拱了拱手,輕輕笑了一聲。
項楚可不認為這算什么指教,語氣隨意道:“釣魚,第一要務自然是等,能等旁人所不能等,自然可釣到旁人所不能釣的大魚…然而其實在這等要務之前,更重要的,是餌。”
“魚塘之中,要釣到一條肥美的大魚自然容易,可王玄微卻不是這些飽食終日,只知道張口吞吃的廢物。”
說到這里,項楚露出幾分贊賞的神色,對于王玄微,他一直極有興趣。
至于他背后的那些人怎么想,又與他何干?太史局里,主上已然去了,這世上又有誰能讓他項楚心甘情愿地俯首稱臣?
“他是大河里的游魚,機敏,警惕,即使面對近在眼前的肥餌,他也不見得會眨一下眼睛。所以,想讓他上鉤…自然不能以尋常的法子。”
李昧聽得心里微微震動,卻壓抑著喉嚨里的聲音,輕聲道:“將軍,您是把郭開麾下的騎兵當成了誘餌?這么說來,將軍其實早已猜到了王玄微的打算?既然如此,將軍為何不安排人在平谷外埋伏,一戰圍殲王玄微?”
“我要是這么做了,你以為王玄微還會來平谷么?”項楚冷笑了一聲,“既然是大河里的游魚,斷不會如此輕易就咬鉤。”
“那將軍的意思是…”
“郭開手下的人,是我送給他的一顆膽。”項楚深邃的眼睛里有光微微閃爍,“王玄微麾下只有兩千余‘黑騎’,就算是他這樣的人,也不會瘋到以為靠這兩千余人就能扭轉行州即將被攻破的局勢。既然如此,我索性把平谷里的一萬騎兵送給他,給足他膽量…”
他的聲音不再如之前一般平靜,而是帶上了一些情緒波動,他眼中的光像是閃動的燭火,明亮而滾燙。
他期待這一天,已足足期待了五年,為了于這位墨家的“謀圣”真真正正地陣前一戰,這五年里,他研習兵書,修行武藝,日日不輟,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就是王玄微在萬軍從中,威勢如山的身影。
既然已經吃下了誘餌,接下來,想必接下來,你也不會讓我失望吧?他心里默默地想著,一只手卻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兵刃,有些按捺不住激昂澎湃的心潮。
而在他的身旁,李昧則是沉默著沒有言語。他很清楚,這樣大膽豪放的計劃,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用、敢用的。
如果這個消息傳回唐國,只怕立刻會掀起軒然大波:明明是國主李求凰、貴妃楊太真兩人欽點的統帥主將,竟直接放水送了一萬騎兵給王玄微,好壯大他的力量?
這與遞刀給敵人有什么區別?
甚至,落在那些有心人耳中,這會立即成為他們聯名上書彈劾的理由,朝堂百官洶洶氣勢之下,非但項楚統帥的職位不保,還會被治以大罪。
換做是以前,李昧聽見項楚這樣的計劃,只怕當場會直言進諫,奮力抗爭。可在錦州那場仗之后,他心懷愧疚,如今也只能暫且保持沉默。
而在他心底,也有閃過一些想法:或許,項楚真能靠著他的戰略勝過王玄微?畢竟非常之人,就需要非常之法,要戰勝謀圣,必然要以世人不敢想的方式,才能有一線機會吧…
他微微抬起頭,正好對上項楚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里,那雙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火焰,從那股火焰里,洶涌而來的,是刀兵的碰撞,是弓弩的齊射,是戰馬的嘶鳴,是無數人的生死。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順著他的鼻子一直沖入大腦,他突然咳嗽了一聲,偏過頭去,只聽見自己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他有些疑惑。在項楚的心中,到底是為了唐國才如此重視王玄微,還是…只是希望王玄微一戰?
眼前這位被李求凰親自冊封的“征南將軍”,真的是忠心于國主,忠心于貴妃娘娘,忠心于唐國么?
他不敢肯定,但直覺告訴他,項楚的心里有一頭猛獸,而那頭猛獸正不斷撞擊著牢籠,想要脫離周身那股無形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