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楚神情平靜:“他受的傷應該比我重,如果不是有人插手,我有五成把握留下他。不過…他突出重圍的時候廢了些力氣,說起來,終究是我勝之不武。”
說是勝之不武,但項楚的表情上看起來并不羞愧,只是看起來有幾分意猶未盡。他邁開腳步,徑直走近了沙盤,看著那上面插滿的小旗,道:“準備做得如何了?”
提到這個,龍駒精神一振:“行州周邊郡縣已經基本平定,只要今日再拿下兩郡,我軍便可完全掌控行江。依照將軍出征前的推演,行州城墻堅實,地勢位高,水攻雖不可行,卻可斷其水源,我們只需抬高水壩,強行把江水引流別處,城中就只能靠十七口井過活,哪怕城中糧草充足,可城中軍民數萬,終究是要喝水的…想來不過多久他們就該出城投降了。”
項楚輕輕點頭,道:“那你預計還要多少天?”
“十天。”龍駒不假思索道:“十天之后,行州將無一滴水可用,而那僅存的十七口井中,也不會再有可飲之水。”
項楚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露出幾分欣慰的笑容:“是你的小聰明吧?”
“我…”龍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將軍見笑了,確實是我安排了人手混入行州,可終究不是什么厲害角色,也只能做些往井里投毒的事情。”
“既然如此,不必讓他們冒這個險。”項楚道:“十七口井而已,不重要。倒不如讓他們在城中制造一些謠言,說墨家已經徹底放棄了行州,再削弱一次他們的軍心即可。”
“是。”龍駒恭敬地道。
“剛才在外頭,聽說滄海也派了人過來?”項楚突然問道。
龍駒一驚,隨后點頭肯定道:“前天到的,是一位名為洛鳳雛的紅衣女子,初見之時,我也很是吃驚,沒想到滄海國主會派了一名女子來與我軍商討共事。”
項楚的笑中卻逐漸顯露出一分嘲諷:“你可不要小看了這名女子,曹孟與我唐國聯軍出征一事,正是她為代表與楊太真商定下來的,可以說,她與楊太真一拍即合,著手促成了今日之戰。”
“這…”龍駒一愣,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一內幕,龍駒也是今天才知道,自然心神有些激蕩,臉上紅了紅,道:“這倒是我孤陋了,原來這女子還有這樣的本事…我先前只以為她在滄海,不過只是曹孟的玩物罷了…”
“玩物?”項楚冷笑道:“曹孟能降服得了她?那個女人可…”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唐國的內宮大殿見到她時的情景,還有那股從她血脈之中澎湃四散的超凡力量…
“那女人的狀況…不大對勁。”項楚低下頭,暗暗嘆息道:“仿佛已不再是人…”
秦軻騎著戰馬立在一片山崗之上,望著遠方落日正在緩緩地墜入山巒之間,暮色四合,天空垂下了眼簾,顯出幾分頹喪和疲倦。
“應該就是這里了。”秦軻仔細地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圖,喃喃自語道。
蒼鷹翱翔于天際,銀色的翅邊在暮色中劃出一道華光,隨后逐漸隱沒。
秦軻吹動口哨,它滑翔著調轉了方向,一下子俯沖而下,穩穩地落到秦軻的手臂上。
這只猛禽連日來一直擔任著斥候的角色,而秦軻的隊伍因為擁有了它的機敏和銳利的雙目,幾乎像是擁有了一個很好的參謀和一雙千里眼,每一次突襲都完成得極其順利。
既如此,秦軻自然也會適當地獎勵它一番。
他拿出一包生肉,小心地遞了過去,蒼鷹看準了狠狠地咬住其中一塊,尖銳的鳥喙和爪子并用,很快把一大塊肉撕成了碎片,秦軻看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莫名地想到了從前的小黑,忍不住笑起來。
“這家伙…”秦軻低頭看了一眼掛在馬鞍上的包裹,知道他想的那個家伙此時正縮在包裹里呼呼大睡,忍不住笑罵了一聲,“真的是越來越重了。”
小黑當然沒有因為秦軻說了一句他就醒過來,只是當最后一塊肉被雪域蒼鷹吃完的時候,他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
可就這小小的一聲,卻讓那只雪域蒼鷹陡然一驚,身上的羽毛頓時一根根豎立起來,嘴上的肉也跟著掉到了地上,它敏銳而明亮的眼睛此刻溢滿了驚惶,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又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秦軻伸手安撫了幾下,把手中的最后一條肉遞了過去。
與此同時,他的耳朵微微一動,猛地抬起了頭。
遠處,一支黑色的騎軍正披著暮色不斷靠近,他們攀上高坡,又猶如潮水一般向著下方傾瀉下來,除了馬蹄聲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聲音。
秦軻一揮手驅開了蒼鷹,振臂呼喊起來:“阿布!”
迎面而來的阿布很快做出了回應,盡管連日奔波令他下巴的胡渣都沾滿了灰塵,顯得無比滄桑,可一見到秦軻他立即面露喜色,將一切疲態盡數拋諸腦后。
阿布也是一抬手,手臂上的蒼鷹騰飛而起,與秦軻的那只蒼鷹一起在空中相互盤旋、交織,這種本該獨居的猛禽被墨家馴獸師馴服過后,竟變得猶如兄弟手足一般,彼此之間關系十分不錯。
騎兵一路奔襲到秦軻面前五十步的地方才停下來,阿布和秦軻同時翻身下馬,向著對方奔跑過去,有意與對方撞了個滿懷,再相互擁抱著大笑,聲音回蕩在山野之間,驚走了許多林子里繾綣休憩的飛鳥。
“你也還沒死啊!”秦軻心里喜悅,一拳錘在阿布的胸口。
“你說的什么話!什么叫我也沒死?”阿布同樣大笑,一拳錘了回去,但很快想到時常藏身于秦軻胸口的小黑,有些擔憂。
秦軻卻搖了搖頭,笑道:“那家伙現在死沉死沉的,我早把他放進包裹去了。”
阿布微微有些驚訝,畢竟這么久以來,秦軻幾乎沒有和小黑分開過,兩人之間好比連體嬰兒一般。
不過當秦軻解釋清楚之后,阿布也是恍然大悟,笑著道:“在荊吳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蜥蜴,你還不信了吧。”
秦軻抬腳輕輕地踢中他的膝蓋,笑得無奈:“預感當然是有的,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永遠不要長大…”
阿布道:“王將軍的意思,妖獸成長得比你更快才有可能出現蔑視你,或是離開你的情況,只要你繼續修行,不見得會被他追上…長恭大哥的那匹戰馬,名叫‘赤火’的,當初正是他在長城之外的野馬群中找到的頭馬,算算時間,如今也已經有六年了,他們的關系還不是一如往昔?”
“希望吧。”秦軻點點頭,不由自主眼神望向了馬鞍上掛著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裹。
誰知下一刻,阿布碩大的拳頭卻狠狠地錘到了他的胸口,錘得他氣息一窒,直到向后退了兩步才緩和過來。
阿布大笑道:“既然小黑不在,那我可以不用收手了!”
秦軻捂著胸口揉了兩下,腳下一跺便朝著阿布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兩人很快扭打在一起,直到跌落土坡在枯草地上打起滾來。
兩隊“黑騎”看見這樣的情形,臉上也都舒展開笑顏,甚至有人扯著嗓子叫好,助起威來。
“這幾天你跑了多遠?”
鬧騰完的兩人仰面躺在土坡上喘著粗氣,這些天以來,他們一直嚴苛地按照著王玄微給的地圖,幾乎分毫不差地帶著騎兵奔襲,各自偷襲了數支糧隊,雖說他們氣血修行日漸深厚,可也累得夠嗆。
“大概一百六十里吧。”阿布坐起來,比劃著手指道:“三天時間,除了第一夜扎了營好好睡過一覺,其他基本都在爭分奪秒,能在馬背上瞇一會兒都是好的。”
“我也差不多。”
眾所周知,王玄微擅長打移動戰,當年他就是領著精銳黑騎不斷奔襲,與數國聯軍周旋,暗暗地拖長他們的戰線,割裂他們的聯系,最后硬生生地逐個擊破,打垮了他們。
而他也終于體會了一把當年王玄微麾下士卒的感受只有一個字“累”。
盡管不至于跟當年的步兵一樣靠一雙腳跑步,可曾經的步兵一日不過走個三十多里,而他們這騎軍一跑起來至少是人家三倍的距離,短暫休息之后可能立刻得展開下一波進攻,仿佛一根繃緊的弦,在一次次的突擊轉移之中被拉扯得越來越緊,險些崩斷。
這些天,秦軻未卸甲,未離劍,就連夢寐之間都以為自己正在沖鋒,立刻會拔劍出鞘,有一回更是差點砍到自己戰馬的頭上…
“我有半個時辰的時間。”秦軻道。
“我也有半個時辰的時間。”阿布也道。
這并不是什么啞謎,而是地圖上,王玄微提前為他們標好的時間,之所以此時此刻會在此相聚,也是因為王玄微預先的安排。
那張地圖上,不但標出了他們的路線,更寫明了他們在一處可停留、索敵、襲擊的時間。
一旦過了約定的時辰,即使是天大的事情都必須擱下,畢竟王玄微口中的“全軍皆斬”可不是說說而已。
這半個時辰,就是他們在這里等候的時間。
兩人對視了一眼,各自辛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各自麾下的黑色騎兵喊道:“下馬,歇息半個時辰,刀不可離身。”
兩邊的黑色騎兵幾乎同時,齊刷刷地從戰馬上下來,各自從自己的腰包或者馬背上取下水囊和干糧,狼吞虎咽起來。
兩支隊伍依舊保持著靜默,甚至沒有人離開自己的戰馬十步之外,一只手拿著干餅,另只手卻搭在腰間的馬刀上,仿佛隨時都能抽出利刃,向著敵人砍殺而去。
這些日子以來,騎軍們歷經數戰,除了奔襲,就是殺敵,艱苦磨練之中,他們從錦州出發時身上還有的一絲怯懦,一絲稚嫩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剛毅果決的神情,還有鐵血殺伐的味道。
或許在招數技巧上,他們還無法媲美各國真正的精銳騎兵,但論戰意和士氣,在阿布看來,他們已稱得上是普通騎兵中的翹楚了,換成任何人恐怕都難想象,這些人在不久之前還只是一支駐守城池的雜牌騎軍。
一邊接過了下屬遞來的吃食,各自吃了一些,隨后兩人閉著眼睛躺在土坡上,開始商量起下一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