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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交心

  不過雖然這兩人像是在吵架,可生氣的始終只有秦軻,蔡琰倒是顯得悠哉悠哉,甚至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秦軻終于臉上繃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真是的…要是真出了事情,我可管不了你。”

  是管不了,并不是不想管。

  蔡琰眨著眼偷笑道:“放心啦,我有很小心的,我身上還穿著金絲軟甲,是老高從公輸家庫房里找到的,我還親自試了,五十步內,鐵箭都射不進去,要不要…我脫下來給你看看?”

  “別鬧了。”秦軻莫名紅了臉,“脫下來什么的,不成體統,你還是繼續穿著吧,好歹我能放心些。”

  他看著蔡琰那沾了些鍋灰的臉頰,又有些心疼,從自己的牛皮盔甲里掏出了巾帕:“把臉擦擦吧,看你弄得,跟花臉貓似得。”

  蔡琰搖搖頭:“還是先不擦了,這我好不容易抹上去的,這樣才一直沒被人認出來。”

  秦軻想了想,好像是這么個道理,又把巾帕收了回去。

  既然出來了,也不可能有辦法把這位任意妄為的大小姐再送回去,何況她說得也沒錯,錦州如今也是個是非之地,若是唐軍發起瘋來不計損耗,繼續攻城,錦州淪陷也是遲早的事,她沒有修為,或許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反倒更容易護她周全。

  阿布湊近了一些,輕聲道:“我們得趕路了,雖然跑出了這十幾里,可難保后面不會有追兵,唐國騎兵折損不少,可重振旗鼓依然能湊出來上萬騎兵,而我們如今可不在錦州城下,也沒了連弩車保護,正面對上唐軍,我們根本打不過。”

  秦軻點了點頭,松開牽著戰馬的韁繩,鄭重對馬背上的蔡琰道:“現在開始,你得跟緊我,別亂跑。”

  蔡琰難得甜甜一笑,語氣也滿是溫順,道:“知道知道,我會聽你話。”

  秦軻瞪了她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對于她的這種裹著糖衣的保證,他實在沒法完全相信,原本出城之前,他心里還嘀咕,城中平民百姓都有出來送出征大軍,可蔡琰怎么都沒來送自己一程…原來是她早已悄悄溜進了出征的隊伍中,給了自己一個這么大的“驚喜”。

  不對,是驚嚇。

  秦軻翻身上馬,驅馬走近了之前那個騎兵大漢,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將軍,我叫阿鍋。”

  “阿…阿鍋?”秦軻忍不住笑了一聲,“原來我村里也有個人名字和你差不多,小時候我們叫他小鍋,后來大了叫大鍋,不過如今他給縣老爺當了差役,縣老爺賞識他,還給他起了個大名…”

  阿鍋撓了撓頭,憨笑道:“我可沒那福氣,爹娘一輩子沒讀過書,連自己的姓氏都寫不好…不過我覺得沒啥,阿鍋挺好的,聽著名字就覺得不會挨餓,嘿嘿嘿。”

  “還真是…不挨餓,真好。”秦軻的表情有些苦澀,抬眼問道:“那你爹娘呢?”

  阿鍋眼神一黯:“唐軍打過來的時候,他們舍不下家里那些糧食…后來老舅帶著我跑出來了,他們落在了后面,大概…都死了吧。”

  秦軻悵然地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但這時,他身旁的蔡琰卻突然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對不起。”

  高大的墨家漢子呆呆地望著蔡琰,盡管馬背上的小個子刻意壓低了聲音,可他依然聽出了清脆的女聲,只是看起來她和秦軻像是十分熟絡的樣子,他自然也不會多嘴多問。

  讓他感覺疑惑的反而是蔡琰莫名的一句道歉,這又是什么緣由?

  不過墨家漢子向來大大咧咧,不會彎彎繞繞地過分深思,所以阿鍋回了一禮,咧嘴笑道:“沒啥,都過去了,我爹娘在天上看著我咧,我今天殺了三個唐國人,早把他們的那份仇給報了。”

  路上的時候,秦軻望著前方帶路的阿鍋,又把目光轉到蔡琰的身上,他當然知道蔡琰說的那個對不起是因為什么。

  她是個唐國人。

  而她的父親蔡邕,曾經也帶過兵,他攻打墨家的次數一點也不比項楚少,或許他不像項楚那般殘暴,可亂軍之中,死傷幾個、幾十個,甚至成百上千的墨家百姓也是常事。

  當然,墨家為了所謂“匡扶天下”的理想攻打唐國的時候,手上也同樣沾滿了唐國百姓的血,一來一往之中,孰對孰錯,孰黑孰白,恐怕論理三天三夜都辯不清楚了。

  或許這個天下,其實是一座戰場?

  秦軻腦海中想起當初師父給自己講過的那些故事,似乎從幾千年前到幾百年前,這天下列國的征戰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當一個王朝興起不過百余年,就會因為種種原因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接踵而至的,又是持續數百年的亂世。

  就好像一張飯桌,不斷有人上桌吃飯,又不斷有人被后來者踹下了椅子,變化的是坐在桌前的面孔,不變的卻是他們貪婪的吃相,在這些人眼中,這天下好像一桌吃不盡品不完的宴席,哪怕他們明知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可依然忍不住繼續要往嘴里塞東西,直到撐死…

  秦軻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眼前是浮現出了那桌饕餮盛宴,而那些美味佳肴的背后,烹煮的卻是百姓們的血肉肝膽。

  “不是你的錯。”秦軻輕聲道,“你也決定不了這些。”

  蔡琰側頭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閃著溫潤的光,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你覺得我在難過?”

  秦軻看著她的笑容,皺眉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蔡琰放大笑容:“我道歉是因為我雖身在墨家,如今穿著墨家騎兵的盔甲,可我不會提刀上陣,更不會幫他們殺人。你要問我是不是對墨家人心中有愧,我卻只想說…沒有。”

  蔡琰望向前方:“當然,我會同情他們,因為他們確實值得同情。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正如你所說,我決定不了這些。何況墨家大舉攻打唐國的時候,唐國百姓并沒有多么幸運,我那時進宮見國主,也聽過前線傳回的戰報,數十萬畝田地被付之一炬,數萬百姓流離失所…你信不信,如果阿鍋能一直活下去,有一天他一定也會對唐國的百姓揮出屠刀。”

  秦軻啞然。

  蔡琰的眼睛很黑,很亮,純粹得就像是黑色的寶石,而她的笑容也干凈得好像孩子一般,讓人打心底里生不出任何異想。

  但秦軻這一次卻從這雙像孩子一般純粹的眼睛里,看見了一些原本沒有察覺的東西。

  這世上,有的人過得明白,有的人過得糊涂,有的人揣著糊涂裝明白,有的人揣著明白裝糊涂。

  蔡琰應該就是那種心中明白,卻不表現出來的人。雖說有的時候她很孩子氣,連孩子的糖葫蘆她也要認真地去搶,但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她遠比自己睿智和灑脫。

  她并不悲傷,也不糾結,因為她知道,她不必如此,也懶得如此。

  秦軻低下頭去,反倒是覺得自己有些慚愧了:“或許吧。但我希望…我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我的劍絕不會…”

  話沒說完,他卻感覺腹部一陣疼痛,幾乎疼得一口氣背過去。

  蔡琰用手中沒有出鞘的刀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表情:“看看你那表情,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是不是?真是,你又不是老高那種聰明人,干嘛非要上趕著在腦袋里裝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再這么糾結下去,當心未老先衰,還是說,你是想要去做苦行僧普度眾生?”

  她看了一眼秦軻手中劍鞘上刻著的梵文,輕聲念了出來:“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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