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后,來自荊吳的信件到達了錦州,路途經歷千山萬水,縱然大雪封路,卻仍然一往無前。
秦軻握著那封存放在竹筒中的帛書,也是心中有幾分激動,他當然知道這封信要以這樣快的速度送到這里來并不怎么容易,想必諸葛宛陵也是動用了不少手頭的資源。
“字倒是不錯。”看著秦軻緩緩把帛書攤開之后,蔡琰評價道,“不愧是諸葛宛陵,爹爹曾說過,論學識,論天賦,他遠不如諸葛丞相。不過這個字雖然不錯,卻還是有點瑕疵,好像顯得有些虛浮?”
秦軻點了點頭:“諸葛宛陵的身體一直都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過看他那樣子,多半是很難治了…”
蔡琰也跟著點了點頭,隨后在場的四人都對著帛書上的內容看了起來。
大約是一刻鐘后,秦軻微微皺起了眉頭:“墨家機關城的高爐?”
“我倒是聽說過那東西。”高易水道,“墨家煉鐵鍛造的能力本就是天下之最,也正是因此,機關術才能那樣厲害。黑騎的手弩,也是墨家特殊工藝制造,其他國家想學都學不去。而在機關城里,有數座高爐,可達數丈之高,生火足以熔煉世上最硬的隕鐵,不少神兵就是出自這些高爐。”
“公輸般之前也有提到過,他把五行司南放在高爐里足足十年,才把它一分為二。”說到這事兒,秦軻不由得面色發白,“還好信上說合二為一只需要花費不到一年,要是十年的話,豈不是等死了。”
“十年你就死了,那最好你早些立一份遺囑,給我多留點酒錢。”高易水嘻嘻一笑,完全無視秦軻的瞪眼,“這樣看來,我們在錦州還需要多呆不少時間了。”
“為什么是錦州?我們不是該去稷城嗎?機關城里才有高爐吧。”蔡琰好奇地道。
高易水笑了笑道:“原先我也這么覺得,不過前些日子我在公輸家四處收集情報的時候了解到,公輸般被貶之后,在錦州也建造了一模一樣的高爐,原因你們也猜得到,自然是為了造地宮里的那些機關。”
“那豈不是說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秦軻幾乎是喜出望外了,相比較去稷城借用人家墨家的高爐,自己在公輸家有公輸雪這層關系在,顯然要容易得太多。
想到這一點,秦軻已經不能等待,只說了一聲:“我現在就去找雪。”隨后一溜煙地跑出門去,只不過片刻后,他的身影又再度出現在門口,一路到桌前,最后吧五行司南揣進懷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忘記拿了。”
高易水坐在椅子上,望著秦軻那一直往外而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家伙…”
蔡琰倒是也想跟著去,但現如今她的身份還不適合與公輸雪過分接觸,只能是把下巴枕在手背上,有些無趣地道:“意思是我們要在錦州呆很久?可我現在就已經覺得無趣了。”
高易水扯了扯嘴角,笑道:“也不是非得天天在這里呆著,等明年開春,百花齊放,草長鶯飛,騎馬出去踏青也沒什么不好。”
蔡琰瞥了他一眼,道:“還草長鶯飛呢,公輸家的事情都還沒完結…公輸雪和家主的事情怎么辦?雖說現在五行司南是拿到了,可是按照阿軻的性子,也不可能放著公輸雪不管的。”
“我也沒說要一走了之不是么。”高易水無辜地攤開手,“公輸家的事情,總是一步步來的,至于公輸雪想要的家主之位,總還是有別的法子解決。”
他突然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況且,我并不覺得我的計策毫無用處…”
“什么意思?”蔡琰微微歪著腦袋,像是一只蜷縮著的貓兒。
高易水嘿嘿笑著:“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因為我還不能確定。不過以我來看,公輸家的事情并不需要我們再繼續插手了,任其自由發展,反倒是最好的結果。”
有公輸雪的幫助,五行司南的事情自然十分順利,畢竟公輸家雖然確有一座足以鑄造神兵利器的高爐,可想來只有公輸般能令它發揮出真正的威力。
公輸般一生從未收過徒弟,即便是在公輸家的后輩里,也沒有一人能達到這位公輸家老祖宗哪怕一半的機關術造詣,所以這座高爐除了公輸般需要使用的時候,大多時候都是閑置著。
公輸家的鑄造師已經三年沒有再看見過公輸般離開地宮使用過高爐。
盡管這些日子里,高爐雖然一直有他們定期打掃清理,可高爐卻早已經冷卻多時,此番再度見到里面升騰起熊熊的火焰,公輸家那些鑄造師也是唏噓不已。
而就在正月十五的團圓之夜,公輸家內部再度炸出一個驚人的消息:地宮已然封閉,公輸般似乎離開了地宮,不知所蹤!
其實,公輸般性情孤僻,除了打造機關的時候會動用公輸家的資源之外從不參與內事,可公輸家的老人們對于公輸般的崇敬卻從未減少分毫。
要知道,這個老人是真正的,活著的傳奇,一個曾經在稷上學宮擔任過機關術總教習的人,細數整個公輸家族,恐怕只有這位老人才有這樣的成就。
而公輸家被逐出稷城之后,朝堂曾經數次向公輸家發難,都被巨子給擋了下來,甚至最嚴重的一次給數十名官員定了大罪,一時朝堂嘩然一片。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事情,公輸家的人也很清楚,這并不是因為公輸家曾經勞苦功高,而是據說當年的巨子年輕時候和公輸般私交甚好,甚至彼此為知音惺惺相惜等等說法…
如今,這座看似無形卻一直立在公輸家中,如同保護神一樣的大山突兀消失,自然使得不少公輸家的老人恐慌不已。
甚至,有幾位老人因為這件事情一病不起,最終在病榻上結束了他們操勞的一生。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老祖宗…是不是不想再庇護公輸家了?”祭祖的祠堂上,一名公輸家的老人拄著拐杖聲淚俱下道:“難不成是我們做錯了什么?”
公輸仁身為家主自然坐在祠堂的最中央,只不過相較往年的坐著,今年他的身體顯然有些撐不住,半坐半躺著主持了祠堂的宗族大禮。
“井叔,你也別多想了。”公輸仁不過中年,然而此刻蒼涼的聲音竟然已經帶上了幾分專屬于老人的腐朽味道,“老祖宗在家中多年,護著公輸家多年,已經是盡力了。可我公輸家終究不可能永遠只靠一個人護著,即使是老祖宗,如今也已經是垂垂老矣,就算他修為如何精深,總有一日是會離去的。如今地宮封鎖,老祖宗離開了公輸家,自有他的要去做的事情,我們這些人,也只能是為他祈福期盼他能心想事成。以后的路,還得我們這些人,甚至是年輕一輩繼續去走。”
說完這句話,公輸仁顯得有些疲倦,擺了擺手,示意讓幾名小輩攙扶著那幾位還在哭泣的老人向著祠堂外走去。
今日開祠堂,還有一件大事。
今日,是秦軻正式寫入公輸家族譜的日子。
雖然說這種男丁入贅的方式難免會讓公輸家不少人看不起,但是秦軻心里卻也清楚自己和公輸雪的真正關系,倒是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
何況這種事情,本就應該是公輸雪更難過一些,所以走到一半的時候,他湊近了公輸雪,再一次地低聲道:“你確定好了嗎?公輸般已經不在地宮里了,就算我寫入公輸家族譜,也不可能再幫你過陣…”
公輸雪搖了搖頭,道:“這個問題很早之前你就問過我,現在再問一次,沒有任何意義。木已成舟,又如何能再變回從前?若是大伯知道了我們的關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軻點了點頭,他也只是突然想再確認一次,但看起來公輸雪的心意依舊不改,意志也遠比他堅定。
然而,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取信于公輸仁嗎?
等到兩人的名字伴隨著墨跡被寫入族譜,公輸仁的眼睛里也露出了身為長輩的欣慰笑容,輕輕地拍了拍手:“看見你們兩個人的名字寫入族譜,想來我們公輸家歷代先祖見了也會高興的。從今往后,你們要相互擔待,相互扶持,齊心協力克服艱難困苦才是。”
“是。”兩人行禮道。
“雪。這祠堂的事情以后就交由你來主持吧。”公輸仁望著自家侄女,溫和地道。
可就這樣看似平淡的一句話,卻是使得祠堂之內頓時生出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
要知道,主持開祠堂主理宗族之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勝任的。
這種事情一直以來都由家主親自主持,即便家主有事或有因不能主持,也會指定家中最德高望重的族老臨時主持…
難不成,公輸仁要把位置傳給公輸雪?
公輸究面色鐵青地沉默著,背在身后的手隱約顫動,好像下一刻就會振臂一呼,大聲說出他心中的反對之詞。
但很快,他發現公輸仁只是讓公輸雪主持祠堂一些日常瑣事,并沒有提起接班之類的事情,才緩緩放下心來。
也是,公輸雪畢竟只是小輩,就算有些做事的能力又如何?公輸家這些老人們個個心氣都不低,要讓他們對公輸雪俯首稱臣,只怕比登天還難。
公輸究冷笑地看著公輸雪,心里卻有一片陰霾始終沒有散去。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些日子,可錦州城大雪天里的那些殺戮依舊像一把鋼刀般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中。
原本他還覺得自己這位大哥已然是在茍延殘喘,卻沒想到他竟會發出如此迅猛一擊!
在那場殺戮之中,他花了十五年時間暗中籠絡的那些江湖高手幾乎一掃而空,如果不是他真真切切地讀了衙門發出的通告,他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這是一個即將病死的人嗎?在這種時候,怎么還能制定出這樣周密的計劃?還能擁有這樣冷酷的殺心?
好在他收買這些江湖人士從來沒有自己出面,甚至這些人都不知道他們背后的主人就是自己,公輸仁也只會以為這些人是跟那些刺殺公輸雪的刺客有關系,不至于對他有什么影響。
可一旦想起,公輸究還是感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梁一路向上,直到后腦,讓他微微戰栗。
公輸究沉默著定了定心神,細細地開始打量自己這位侄女。
早在很多年前,他還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敵人,因為在當時的他看來,公輸雪只是一個孩子,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然而如今她年歲漸長,亭亭玉立已為人婦,行事之中那股落落大方,甚至讓人能看出幾分公輸仁年輕時候的樣子。
內事、外事,經過她手都能變得井然有序,極少出錯,整個公輸家上下也有不少人對她稱贊不已。
如果再給她幾年,或許她真有挑戰自己的能力吧。
但現在…公輸究心下冷笑:你的這位夫君如今看似和你情投意合,實則不過是個名利之徒,為了一點許諾的好處…已經與你倒戈相向了啊…而你唯一能指望的開祠堂后進地宮破陣,面見公輸般也已經是一條死路了,你還能翻出什么花樣來?
“不對…你手上還有一張牌…”公輸究用蚊蠅般的聲音對公輸雪的背影道:“你還有一張牌!”
祠堂的事情完畢后,公輸究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一個消息正好也在此刻遞到了他的手上。
“爺,那邊來信了。”
公輸究微微點了點頭,有些迫不及待地從竹筒里抽出那封帛書,皺眉看了看上面的字句,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
“烏助死了。”公輸究回憶起這個曾經深得他信任的胖管事,原先的憤怒竟煙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濃濃的倦意。
然而在這樣的疲倦之后,他卻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他的笑聲冷厲,像是漫漫長夜之中的老鴉在鳴叫,驚得一旁的下人不敢抬頭。
烏助已被截殺在去稷城的路上,那么他最后的一個破綻也被補上了,雖說十幾年籠絡的江湖高手都在那兩日之間死絕,可那又如何?
老四關起來了,而公輸雪…她還能拿什么來爭?
想到這里,他的笑聲越發響亮,甚至帶著幾分憤怒,他指天大叫幾聲:“死得好!烏助!你死得好哇!”
一股熱血涌上頭頂,隨著他腳步一晃,整個人踉蹌著撲倒在地上。
“爺…”下人一驚,趕忙攙扶著他起身,卻發現他仍然在笑,如癡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