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結果,你也不會來見我了。”公輸仁平靜道:“說說吧,如何了?”
老人點了點頭,道:“老爺料事如神,我查了松山鋪那批醬菜的去向,確實有古怪。幕后之人竟然能想出通過醬菜作為聯絡方式,在其中夾帶消息,不動聲色把這些江湖中人聚攏到一起。我手下的人順著醬菜線索,花了不少時日,才終于把這些人一一摸清。一共查到的有四十三人,分布城中各個地方,其中修行者十四人,六人在修行初境,五人在第二境,三人在第三境,不過這種觀察不怎么嚴謹,所以只能是一種猜測,結果必定有所出入。”
“那是自然。”公輸仁望著湯藥冒出的熱氣,輕聲道:“僅僅憑借簡單的觀察,沒有真正交手,要摸清楚修行者的真正實力,談何容易。”
他笑了笑:“也就是…像我三弟那樣的人,不知道遮掩,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個小宗師吧。行走江湖的人,若是一點藏拙都不會,就不叫江湖中人了。”
“三爺向來都不是個擅長藏著掖著的人。”老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最重要的是,有公輸家為他保駕護航,他自然體會不到江湖的難處,這是他的短處,卻也是他的好處。”
“是啊。”公輸仁可惜地道,“可惜了,公輸家就是太縱容著他了,若是少年時他能多吃些苦楚,或許他做事情就能多過一些腦子,我也不必為他考慮這么多了。”
“我們該怎么做?”老人沒有繼續說這件事情,他能看出公輸仁的心情并不是太好,有關于公輸察的事情還是少提為妙。
“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公輸仁回答道。
他緩緩地想從椅子上坐起來,不再躺著,然而就是這點動作,卻顯得十分吃力,他只得再次重重地躺倒下來。
公輸仁咳嗽了一聲,閉上眼道:“蛇藏在草里,竹竿子一打,只怕會亂…時機很重要,你明白么?”
“是。”老人低聲道:“只是人手略微有些吃緊,不知道老爺能否…”
“你想要哪幾個人?”公輸仁直白問道。
“朱先生、劉先生、梅先生、蘇先生…”老人低低地報出十余個名字,這些人都是公輸家的供奉,有好幾位都是小宗師,哪怕實力最弱的,也只與第三重境界一線之隔。
這是世家大族的底蘊,卻是一個世家大族的底牌,若非不得已,不會貿然出動。
但公輸仁只點了點頭,平淡地道:“準了,事情辦得利索一些,同時…結束之后,聲勢要浩大一些。”
“是。”老人再度答應,隨后望向桌上的湯藥。
湯藥涼了…
錦州的雪愈來愈大,抬頭往穹頂望上一會兒,便會被漫天飛舞的雪花迷了眼,出了室外,空氣中的冰寒仿佛能使萬物凝結,人們嘴里吐出的氣息盡是一團一團白茫茫的霧氣。
街道上的商鋪許多都已經關上了門,這樣大雪紛飛的時日,不會有太多上街采買閑晃的人,一名賣肉的屠戶正在一扇一扇地封上商鋪的木板門,皚皚的白雪沾得他滿頭都是,只是他并不煩惱,臉上洋溢著笑容,巴不得這場雪下得越大越好。
“老九!”大雪之中,一人提著一壇還沒有去除泥封的酒走得悠然,嘴角帶笑,大喊道:“這么早就關門,不做生意啦!”
被稱作老九的屠戶微微一轉頭,看見那個頗為魁梧的身形,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嘿嘿笑道:“喲,江爺,下這么大雪你還在街上晃悠呢。”
等到江爺走近門前,老九拍了拍臟了的雙手,在圍裙上擦著,道:“這不是也沒生意嘛,與其這么呆著,倒不如先歇了,反正年關也過了,一年最好的日子也就那么些…那江爺你呢?”
看了看那壇子酒,老九笑問道:“買酒去了?”
江爺點頭,臉上笑容依舊,顯然心情不錯:“這雪下得,我走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一家開著的酒鋪,本想著來你這買些羊肉回去,結果你倒是要關門了?”
老九一聽這話,也是皺了皺眉,不過卻不是因為不快,而是因為江爺這般客氣:“嗨,這話怎么說的?江爺要是想買羊肉,直接找我老九就是,江爺來了,我老九哪怕進了熱被窩,也是必須要起來的了…”
“這樣,江爺你等著,我這兒有切好的羊肉,保管是最好的,我去后邊兒拿,你等等啊。”說著,他轉頭進了里屋,里面傳來了腳步聲、女人的說話聲,孩子的歡笑聲,隨后是寬葉子包東西的聲音。
江爺站在門外,依舊是笑著,微微抬起頭看向天空,也是感慨了一聲:好雪,好兆頭。”
不一會兒,老九從鋪子里出來了,手里提溜著寬葉子包好的五斤羊肉,沉甸甸的。
江爺接過了肉,寒暄了幾句,笑著揮手道:“走了,回去燙個羊肉鍋,再配上這壇好酒,嘿嘿,神仙都換不來的好意境吶!”
說完,他提著酒肉,踩在雪地上一路向著自家方向行去。
大雪天的,一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偶爾有幾人,也是神色匆匆,大約是急著找一處避雪,或者些著趕緊回家,只在路過江爺身邊的時候,微微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江爺身上那顯得異常單薄的衣衫,搖頭輕嘆。
江爺微微一笑,非但不覺得冷,反倒是覺得這大雪天里吹著涼風,別有一番舒爽,想來一會兒吃肉喝酒的時候會更加暢然。
只是很快,他停下了腳步。
因為在他的面前,出現了兩個人。
他的后面也出現了兩個人。
在這個他歸家必經的小巷子里,四個人分成前后,看似無意,實則正好擋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微微皺著眉,打量著前面那兩個人身上的灰黑色甲胄,棉絮一樣的雪花落到他們胸口的甲片上,慢慢化成了雪水,順著一路流向他們放在身側、握著刀柄的大手上。
手在刀柄,刀在鞘中。
“四位…軍爺?不知道小人…這是有什么誤會了罷?”江爺輕聲說話,言語中似是有些怯懦,“那個…若是軍爺不嫌棄,小人這酒肉就當作孝敬四位軍爺的了…不知,可否…”
江爺賠著笑臉,抬眼小心地觀察著四人的神情,體內的氣血已經在這一刻激活!
只是他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聽到任何回應,陰沉的天色似乎給這小巷子平添了幾分森冷,四名握著刀的軍士像是一尊尊木頭人那樣站著。
“江中,是么?”一人突然開口,聲音并不嘹亮,卻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氣勢,那雙眼睛里面的光芒銳利,直直地向著江爺逼了過來,使得他下意識低下了頭。
“正是小人。”江爺知道,這些人顯然沖著自己來的,他也沒必要繼續裝傻充楞。
小巷子的地上有一處冰凍,透過那晶瑩的表面,他看見了對面的軍士緩緩抽出鞘中利芒。
隨后是一聲冷漠的低吼:“那就對了!”
幾乎是在四人長刀出鞘的同一時刻,江爺一聲大喝,手中的羊肉和酒壇子已經被他猛然地擲了出去!
他修行氣血多年,行走于大雪之中衣衫輕薄仍然不懼寒冷,這兩件看似普通的物件在被投擲出去的那一刻,自然被他賦予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只聽得“砰”一聲碎響,酒壇子撞擊在軍士高高舉起的長刀上,頓時四分五裂,陶片四散墜落,透明的酒液是濺了那名軍士一身一臉。
而另外一名軍士則是被他扔出的羊肉砸中了胸口,帶著排骨的五斤羊肉從闊葉子里漏了出來,墜落滿地。
兩名軍士俱是悶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與此同時,兩把長刀從江爺的身后呼嘯著斬來,白雪映照著陽光,照得刀刃瑩瑩發亮。
但江爺卻在兩把刀的刀刃觸碰到身體之前,猛然地跳躍了起來,就像是一只騰空而起的蛤蟆,隨后雙腿一縮一放,腳底板結結實實地踹在了兩名軍士的胸口,登時踹得兩人后退倒地。
“一個不過第一重境界的修行者,三個不會修行的兔崽子,也想制住爺爺我?”預估出四人實力的江爺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落地的同時雙腿再度一蹬,整個人騰空而起,雙手握在屋檐上。
小巷子畢竟是小巷子,兩邊宅子的院墻都不怎么高,對于他這樣的人,想要攀爬上去更是輕松無比,而以他對這片區域的熟悉程度,一旦他翻過這道墻,這四人估計再也難覓他的蹤跡。
“你們該慶幸,要不是怕拖久了有人來援,我就算殺了你們四個都不是問題。”江爺心里想道。
雪天的冷風吹動他幾根散亂的發絲,有輕微的呼嘯聲一閃而逝。
江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硬。
并不是因為雪太大,也不是因為風太冷,而是因為就在他雙手發力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緊緊握著屋檐的手指上,出現了一條微不可查的血線。
墻下的四人臉上同樣露出了譏諷的笑容。
下一刻,江爺從墻上重重地摔落,整個人在雪地里打了三個滾,雪花沾得他滿身都是。
一道血痕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江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已經齊齊斷掉的手指,只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隨后他慘痛地哀嚎起來,一邊哀嚎一邊痛不欲生地回想,心中一陣陣寒意襲來。
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已經是第三重境界的修行者,怎么會敗得如此之快,敗得如此徹底,甚至連一點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是…誰?”他哭喊著,他知道身前的四人絕對沒有這樣的實力,況且,一瞬間就斷去自己的手指,卻沒有讓他看見人影,這樣的手段,只可能是…
隨后江爺看見了那個身影,一個站在巷子口,滿頭花白,因為蒼老而佝僂的身影。
老人看了他一眼,破空聲隨后而至。
江爺瞪大了眼睛,沒有指頭的雙手試圖去捂自己的喉嚨,卻根本無法阻止那處空洞,他的身子跟著劇烈一顫,死去。
整座錦州城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但一場殺戮卻在這場大雪之中悄無聲息地展開。
一天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有的人死在小巷子里,有的人死在灶臺邊,有的人死在茅房中。
有的人喝著酒被一劍穿心而死,有的人煮著一鍋吃食卻再也無法嘗上一口,有的人猴急地解開自己的褲腰帶,卻發現大床的紗帳之內,躺著的不是自家嬌妻,而是迎面揮砍而來的長刀。
幾天后,官府在各個街道貼出告示,以一種十分平和卻冷酷的語氣說明了幾日前官府在城中清剿了一個“不老實”的江湖組織,并且這個組織與那日公輸雪成親之日的刺客有著莫大的關聯。
對于幾日前那場血腥清洗,大多數百姓并不知曉,茫茫的大雪足以覆蓋掉太多痕跡,然而對于那些在公輸雪成婚當日卻進行一場可怕刺殺的刺客卻是記憶猶新。
在那場爭斗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百姓被卷入其中,無數人從此失去親人。
自然,一聽到這些人與那些刺客有關,百姓們都是群情激奮,恨不得親自把這些人亂刀砍死才好。
而就在人群之中,屠戶老九卻是眼神復雜,不識字的他重新聽了一遍官差挨個通報的名字,確定了“江中”兩個字確實出現在名單里,一時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是憤怒大罵,還是應該悲傷哭泣。
江中是他的常客,也是他敬佩的友人。
他的老父親八十一歲,喜歡湊熱鬧,是個操勞了一生的慈祥老人。
公輸雪成親那日,他的老父親帶著自己的小孫女去觀禮,卻為了保護自家小孫女,也就是老九的小女兒,結果被逃竄的刺客連砍兩刀,橫死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