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秋末冬初的錦州帶著幾分詩意,山上的葉子依然還有一些紅著,在夕陽照耀下宛如一團團錦簇的火焰。
連日來的陰霾讓錦州的許多百姓以為已經入冬,開始籌備過冬的屯菜屯糧,然而等了兩天也沒有見到預期的初雪,這一天反而是盼來了一個大好的日頭。
窮苦人家的孩子們心思活絡,早先一步地去山上撿了紅葉,清洗之后串成一串上街販賣,與之一起的,還有捆扎成束,不知名卻挺好看的野花野草。
公輸家二房長女公輸雪今日成婚的事情早已在錦州傳了開去,他們心里也跟著歡欣雀躍,卻不是因為對公輸家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只是覺得這樣的日子里,他們辛苦采來的花草樹葉一定能多賣一些。
錦州城里,有些人見過公輸雪這位未來姑爺,有些人卻連驚鴻一瞥都沒有,這幾天早已經被茶館酒樓里的那些人用豐富的想象力勾勒出了各種版本的模樣,有人說他高大威猛,有人說他儒雅平和,有人說他面帶桃花帶點女子氣,你一言我一語,酒館里一時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所提到的這位神秘姑爺此時正在公輸家大宅的八月聽蟬閣中,像是個傻子一樣坐在椅子上發愣,愁眉苦臉。
因為此刻有好幾位公輸家的老嬤嬤正在拿著各式的妝粉在他的臉上涂涂畫畫,同時還嘰里呱啦地爭論著到底是嵐香坊的水粉還是瑰麗鋪子的胭脂更貼合秦軻的膚色。
大婚之前,秦軻可沒想過自己竟然還要經受這樣的苦楚。
按照嬤嬤們的說法,盛裝是一種“禮數”,畢竟墨家不管是儒家還是法家甚至是墨家,都還秉承前朝禮法,甚至不少大儒還提出了“復先王之禮,養百姓之純”的說法,雖然墨家巨子最終沒有同意,可在豪門世家之中也掀起了一波崇禮的風潮,不少已經堆滿塵埃的繁文縟節也就被重新清洗,再度擺在了陽光下。
秦軻出生在平民百姓之家,雖也見過幾次成親的場面,可畢竟尋常百姓之家和公輸家這樣的豪門大族比起來相去甚遠,所以沒什么參照性,只覺得抹胭脂水粉都是女孩子家喜歡的調調,他一個男兒,不說如阿布那般魁梧,可這學女子在臉上抹粉實在有些令他難以接受。
只是他最終還是拗不過這些在公輸家呆了不少多少年的老嬤嬤們,只能任由他們擺布。
黑色的禮服里面,足足還套著三層名稱不一的內襯,玉佩、花穗在他的身上搖搖晃晃,甚至還在碰撞中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這讓秦軻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脫離了人的范疇,徹底變成了一個大號的移動風鈴。
又足足過了半個時辰,秦軻才在嬤嬤們各種嘰里呱啦的聲音中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就算現如今已算入冬,秦軻的額頭卻也免不了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一旁的小蝶趕忙地捧著毛巾幫他擦拭汗珠,同時招呼嬤嬤們再補上一些裝束。
秦軻看著小蝶,心想你是存心的吧,沒看見我現在已經這么窘迫了嗎?竟然還要再補上一層?
小蝶看出秦軻的幽怨,抿嘴輕笑道:“姑爺,你可得忍耐忍耐,今天事兒還多著呢,我知道你平日里不拘小節,可今天是大婚的日子,多的是麻煩。”
一旁的老嬤嬤卻是不滿地道:“什么叫麻煩?這可都是咱們公輸家的臉面,要是姑爺失了禮數,可就是咱們公輸家失了禮數呀。”
只是,這就是你們天還沒亮就把我拉起來的原因嗎?秦軻心里這樣想著,到底還是沒有多說什么,省得惹來這些話多得猶如開閘泄洪一般的嬤嬤對他“群起而攻之”。
秦軻看向小蝶,低聲問道:“雪現在在哪兒?”
小蝶看著秦軻,瞇著眼睛笑道:“姑爺想小姐了?這可才分開一夜呀。小姐這會兒估計也在老宅讓人伺候著穿衣呢,姑娘家出嫁,會比姑爺還要麻煩,姑爺您這還算輕松的了。”
“哦…”秦軻當然不是想公輸雪了,只是隨口問問,不過小蝶這么一說,他還是生出了幾分同情,要比自己還麻煩?那恐怕能用“生不如死”來形容了吧。
不過他還是捕捉到一點訊息,疑惑問道:“你說老宅…”
小蝶輕輕點點頭:“是呀。老宅。公輸家老祖宗在錦州最早的產業,后來公輸家封侯拜相,去了稷上,這老宅也就沒人住了,一般都只是年關了才回來一趟,拜拜祠堂。我們這里是新宅,是公輸家回錦州之后才置辦的產業,修建也才幾年,祠堂也跟著遷了過來。”
“不過嘛。”小蝶看著秦軻已經盤好的頭發,試著在他頭上比對著玉冠的顏色,“若是有婚嫁之事,公輸家的女兒家都是要在老宅住上一夜,再從老宅迎出去。這規矩好像是當初太爺定下的,要的是公輸家的人不要忘本,得記得自己的根系在哪兒,也是告誡公輸家的姑娘,若是出嫁,將來也好記得,公輸家都是她們的靠山,若在夫家過得不順了,也不打緊,一樣可以回老宅住,有公輸家的當家人為她們出頭。”
“唔。”秦軻點點頭,心想這去世的公輸家太爺倒是個有心人,他聽說書先生說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其中也不乏一些女子在夫家過得艱難,每日以淚洗面的例子,公輸家這番作為,倒是為自家女子考慮得周全,顯得硬氣十足。
“一會兒,姑爺你還得騎著馬去接小姐呢。”小蝶笑著故意問道:“姑爺會騎馬吧?”
還要騎馬?秦軻頓時覺得頭疼起來,雖然他并不排斥騎馬,甚至覺得騎馬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那種策馬奔騰,勁風吹拂的感覺,天高底寬,好像去哪兒都不受限制,油然而生一種開懷之感。
可今日不一樣,今日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個里三層外三層的粽子,這哪里是騎馬的裝束?
只怕他上了馬,在上面顛簸著還會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捂著臉,突然想到自己臉上還撲著粉,就更絕望了,就這幅樣子,還要出去見人,騎著馬在街上逛蕩,豈不是相當于犯人過街一樣?
“我能坐轎子么…”秦軻苦著臉道:“我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誰也不見最好…”
房里的嬤嬤頓時發出了難聽的笑聲,小蝶也是低聲捂嘴笑了起來。
穿好一身的行頭,秦軻在銅鏡面前照了照,終于在嬤嬤們的催促聲中,懷著上墳一樣的心情出了門,門外的褚茍早已經等待多時,一見秦軻走了出來,剛想上前搭話,首先就是捂住了自己的嘴。
“噗哈哈哈…”褚茍的笑聲還是止不住地從手指縫中漏了出來,直到后面他開始放下手,捂著肚子,像是一只抽搐的猴子,“師父,你這一身,就像是一只捆緊了快要拉出去屠宰的豬…”
秦軻憤怒地踹了他一腳,正好踹在他的襠下,褚茍的聲音頓時變成了如公雞打鳴一般的“喔喔喔喔喔”,一蹦一跳地打起了圈圈。
“你才捆緊了的豬!邊兒去!”秦軻瞪著眼睛道。
直到過了一會兒,褚茍才忍著疼痛和笑意,一步三搖地走到了秦軻的面前,眼神警惕,生怕秦軻再踹他一腳:“師父,你是打算這樣騎馬的嗎?”
秦軻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叮叮當當的佩飾,捂著額頭:“別跟我說話,我想靜靜…”
“你不是應該想師娘么…”
“你是不是想再被我踹一腳,嗯?”
等到打打鬧鬧之后,秦軻才終于在一群家奴的簇擁之下走出了公輸家的宅子,門口站著的是一些公輸家的族老,滿臉洋溢著欣慰的笑容,而公輸察則站在其中,上下打量秦軻,隨后冷笑道:“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以你的習武資質,本不該這樣荒廢自己。”
我確實挺后悔的,可卻不是因為什么練不成童子功這種荒唐原因。秦軻翻了個白眼,握住韁繩,翻身上馬,隨后看向褚茍:“我的劍…”
“放心,我帶著呢。”褚茍忍不住撫摸了一下菩薩劍的劍柄,讓秦軻眼睛跳了跳,自己的佩劍被別人放在手上把玩,總是令人不快。
他白了褚茍一眼,隨后有長者喊了一聲:“奏樂!”
一整支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向著公輸家老宅而去。
一路上,道路兩旁全是好奇來觀禮的行人,鼓吹的樂隊更是賣力,像是要把這天都給吹破個窟窿才肯罷休。
鑼鼓震得秦軻心臟砰砰地跳著,他抬頭看向兩旁的人們,心里卻不知道怎么生出了幾分寂寥之感。
這是一場假成親,公輸雪和他彼此心里都十分清楚,而當他真的騎著馬到了公輸家老宅,把她接上花轎,日后公輸雪名義上就是他的妻子了。
而他自己呢?秦軻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什么樣的心情面對這場盛大的鬧劇。
“蔡琰…”秦軻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在人群中閃動了兩下,他幾乎要脫口喊出,但很快,那個人影湮沒在人群中,仿佛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
公輸家老宅。
“雪,妝上得如何了?”門外傳來公輸仁的聲音,公輸雪坐在梳妝臺前,有兩個丫鬟同時在為她梳理著烏黑的長發,一個嬤嬤則是把盒子里的首飾簪子插了拔,拔了插,務必要挑一個最合適的才行。
“大伯…進來吧,也差不多了。”公輸雪輕聲道。
被趙氏攙扶著的公輸仁卻在門外搖搖頭,輕聲道:“我就不進去了,我是個男人,不太方便,一會兒讓你伯母看看。迎親的隊伍已經到門口了,你趕緊準備準備吧。”
準備什么?自然是準備接受她的終身大事,準備接受她早已經決定好的一切。公輸雪低垂眼睛,睫毛微微顫動。
她眼角抹著胭脂,讓她看起來格外嫵媚動人,只是她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卻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要說這一切都是他已經選好的,與秦軻成親,在自己的身上永遠打上公輸家的烙印,奪權,爭取她想要的一切。
但說到底,她還是個姑娘家,哪個姑娘家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會不看重?
這前腳踏出老宅的門,后腳開始,她就必須得守著三從四德,守著這個公輸家,一直到她韶華老去,她弟弟長大,能真的接過她身上的重擔,她才能“功成身退”。
只是,為了那個位子付出這樣的代價,是不是有些太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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