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國,高易水就曾斥責過他,散兵游勇,做事情只想著一個人,不懂得用人御人。如今公輸雪對他說的這些話,與高易水所說的倒是十分相似。
“我們該做些什么?”秦軻問道。
公輸雪道:“現在要做的有兩件事情,一,是盡快把可以開倉的官倉糧食清點確認,做好計劃,再按照計劃分發糧食到各個粥鋪,同時,再在城東南、城西南增設兩處粥棚。二,開放城門之后,流民一定會大量涌入,我大伯得到了消息,平城那邊也不太平了,或許不久平城附近村莊的百姓也會逃來錦州尋求庇護,如果放任不管,怕到時候人一多容易生事,大伯的意思,是不管多少人都放進來,養著他們,說不定將來開戰的時候,他們能成為錦州的臂助。”
秦軻點了點頭,公輸雪的話讓他感到安心,當年,假如他的父母能走到哪座大城,得到一碗稀薄的米粥,別說將來讓他們幫助守城,即便是上陣做先鋒敢死隊,他們都不會有半分遲疑…
秦軻低下頭,看著自己碗里的粥和手上啃了一半的白面饅頭,這兩樣食物比起昨晚那一桌“饕餮盛宴”,簡直猶如一根筷子和一棵百年老樹的區別,只是如今,城外的、流亡路上的,不知有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只能在一群群禿鷲烏鴉的注視下,忍著腹中饑餓,像鬼魂一樣飄蕩在茫茫荒原之上。
他長長嘆息道:“這世上什么時候才能沒有戰火呢…”
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自嘲地在心里笑道:“人一多,自然就會搶,什么都要搶,小到一個公輸家的家主,大到這個天下…”
用完早飯,秦軻和公輸雪兩人并肩走出八月聽蟬閣,卻不是急著出門,而是先去了一趟公輸仁的屋里請安,公輸仁看著兩人,眼神溫和,大概交代了一些事情,又拿了一塊印信給公輸雪,隨后在趙氏的催促下繼續回房躺著養病。
臨走之前,他對公輸雪道:“你一向懂事,事情交給你,我本是放心的。不過,你出去的這段日子粥鋪糧倉的事都是你三叔在管著,你這次去需要謹記,三叔畢竟是你長輩,人前人后不要輕易拂了他的面子,當然他真有什么地方做的過了,你盡管回來告訴大伯,大伯給你撐腰。”
這番話聽下來,公輸雪心下明了,公輸仁雖然臥病,卻從未有一絲一毫想要放手家主權威的打算,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萬事都只會以公輸家的顏面為重,不論是她三叔,還是她自己,一旦觸及到家族顏面,都不值一提。
宅子外,馬車已經等候多時,兩人剛一上馬車,秦軻就開口問道:“你大伯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給他面子,卻又要你放手去做?”
公輸雪示意車夫啟程,聽著馬蹄聲咔嗒咔嗒地響著,輕聲笑道:“哪里是要我放手做?你沒聽到大伯說的那句‘盡管去告訴他’?這一道可是萬萬省不得,你以為,我捉到了三叔的錯處,就能一頓窮追猛打?不能。要打,也是得大伯先做決定,到底該不該打,到底該誰來打…”
“這么說,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你三叔做的事情嘍?”秦軻問道。
“在我們看來,三叔做的都是些蠅營狗茍的事情,但是大伯或許并沒有放在心上,大伯病重之后,更加少了年輕時候的殺伐果決,只期盼著家宅平安,兄弟和睦,所以很多事情,一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包括對我四叔早些年與人‘切磋’失手傷人的事情,他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給壓了下去…”
秦軻嘆息一聲,問道:“所以你三叔…到底做了些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你其實也很清楚,對吧?”
公輸雪冷笑道:“他?有時候我是真的不懂,明明是個錦衣玉食的富貴之人,卻非要和那些快要餓死的貧民百姓爭奪那一碗又一碗的稀粥…”
“稀粥?你是說這賑災的糧食,他也要貪?”秦軻這一聲叫得有些響,隨著公輸雪輕輕一咳,他立刻使勁在車廂里干笑了三聲,想要借此掩飾住自己剛才的失言。
公輸雪苦笑,擺了擺手,“沒事,車夫是我們二房的。”
“他就這么不管那些流民的死活?都是一條條人命啊!”秦軻點頭,卻還是壓低了聲音。
“在他心里,流民的一條命當然抵不過他用那些糧食換來的真金白銀,他不像四叔那樣身負修為,沒有大伯的默許他又不敢公開地招募門客供奉,只能是私底下重金豢養一些江湖客,好在將來和四叔相爭的時候不至于落于下風。這也是我最看不起他的地方,私心太過,他就沒有想過,若我公輸家因為流民一事在錦州失了人望,就算他養再多的門客供奉又能如何?相反,四叔性格確實蠻橫了一些,也恨我弟弟一無是處,卻比他更有更有資格繼承公輸家,可他一向少有什么壞心眼,喜怒哀樂也都表現在臉上。”
“那為什么你大伯不讓四叔做事?”秦軻問。
“因為四叔脾氣不好,一言不合便會動手,可是與人交往,少不得要有幾分圓滑和懷柔的,若是他一味只憑性情做事,只怕底下人都要怨聲載道了。”
公輸雪看著秦軻一會兒義憤填膺,一會兒正義凌然的樣子,心里越發生出欣喜來,她甚至有些慶幸自己劫后余生,遇見的是他而不是別人。
這些年,她一直一個人努力撐著二房的一片天,努力地充當一棵遮風避雨的大樹,樹底下護著她唯一的弟弟。其實她早已經身心俱疲了,而昨天秦軻英勇挺身,雖說不是為了她,可她依然覺得溫暖。
秦軻是一個熱忱、善良、真性情的男人,是個好男人。
公輸雪暗暗捏了捏拳頭,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要是能…一直和他過下去,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她默然想著,卻很快紅了臉,為了不讓秦軻看出來她神情的異樣,她假裝掀開小窗的簾子看向窗外,用眼神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一并都扔到了喧鬧的大街上。
車夫趕車很穩,不到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了城北官倉的門前,只是,當秦軻扶著公輸雪下了馬車之后,卻發現眼前遇到的已經是個難題了。
官倉的門前三三兩兩站著公輸雪一早就安排過來的腳夫,牛車驢車一輛接著一輛分散在大門兩側,上面擺放的都是空桶和扁擔。
官倉大門緊緊閉合著,腳夫們有的靠在車旁閑聊,有的坐在一起玩骰子,倒是也沒賭錢,純粹只是為了個消磨時間。
但公輸雪此時的眉頭已經皺到了一起,一身白衣的她款款向前,望著腳夫們問道:“馬六呢?讓他出來跟我說話。”
眾人一陣騷亂,很快就有位瘦削的中年人從一輛驢車里探出頭來,看到是公輸雪,趕忙恭敬地道:“小姐,我在這兒。”
說著,他用看起來和自己的年紀極不相符的敏捷跳下了驢車,三兩步小跑到公輸雪面前。
公輸雪仔細地打量著他,這不是她第一次見馬六,但這一眼卻格外深邃,看得馬六有些發慌。
“大伯讓你帶人來這里是運糧的,不是讓你的人來閑聊和賭錢的。”公輸雪冷聲道:“難道大伯派過去的人沒有跟你說清楚?”
馬六惶恐地道:“小姐這哪里的話…大爺派來的人當然跟我說清楚了。可不是我不想在里面翻賬本,對賬目,而是這里面的人壓根兒不肯開門,我這也是沒法子呀,我想著我總不能強行撞門進去,所以大家都在等小姐您過來,這些腳夫…向來都沒什么規矩,等了一會兒也就懶散起來,讓小姐見笑了。”
公輸雪側目望著馬六臉上不自然的笑意,聲音越發嚴厲,道:“你沒有告訴他們這是大爺的意思?”
“說了…可他們隔著門就光喊,說這一處官倉一直都是三爺在管的,從來沒聽說大老爺打算換人…他們在們里頭,我在門外頭…我一個下人,又能怎么辦?”馬六哭喪著臉,看起來為數不多的皺紋,仿佛都跟著馬六的表情一同沮喪起來。
公輸雪細細觀察了一會,感覺他不像是在說謊,一邊顰著眉頭,點頭道:“知道了。”
隨后她竭力收起了自己的怒氣,和秦軻對視一眼,兩人并肩走到門前,她握住門上的銅環,敲響了大門。
大門內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還有完沒完了?都說了,這個官倉是三爺管的,你們說要進來看賬就進來看賬?”
公輸雪眼睛里利芒一閃,低沉地發聲:“我是公輸雪,把門給我打開!”
大門內那個聲音似乎一窒,片刻之后大門還是紋絲不動,里面換了個人高聲道:“什么公輸雪,你誆我呢。公輸小姐早些日子出城買糧,至今未歸,你哪兒冒出來的黃毛丫頭?”
公輸雪勃然大怒:“我是公輸雪,我昨天回的公輸家!我手上有掌家大爺的貼身印信,還不快快給我開門!”
她這一聲吼,就連身邊站著的秦軻都被嚇了一跳,然而大門內卻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會兒竟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