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水可從沒覺得自己是個白癡,嘿嘿笑道:“老掉牙的字,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只能是靠猜了。那你在渾天儀上看見文字是什么意思?”
秦軻無奈道:“不知道…我都說了,我只知道怎么念,但不懂是什么意思。”
“嗯,這很有意思。認得字怎么念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高易水撐著下巴,“但那個老人應該是清楚明白的,那么就應該是你還缺了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高易水的眼神意味深長,“有一個人知道。”
“誰?”
“你師父。”高易水喝了口茶道:“如果說神啟和你這種體質有所關系,那么你師父也不應該是個普通人才對。何況我一直奇怪,你說你的先天風術是你師父教的,他如果自己沒學過,怎么教你?現在倒是說得通了。”
秦軻奇怪地道:“這很奇怪嗎?他從典籍上看的也很正常吧。”
高易水嗤笑道:“嚴師出高徒的前提是…老師自己得有那個能力。這又不是什么傳說故事,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跌落山崖大難不死,在一個山洞里撿到一本秘籍,隨便對著練練就有了絕世神功…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現實,更大的可能性應當是這個臭小子沒被摔死,倒是因為修行走了火變成廢人一個!修行一道,遠遠不如書中所寫的那么輕描淡寫。你已經入了門,所以才覺得一切理所當然,換成是那些不懂法門的人,他們知道個屁的氣血搬運。你師父估計就是個深藏不漏的家伙,所以才有那樣的能力把你調教出來。”
高易水看他的眼神,自然是想讓他回想一下有沒有什么蛛絲馬跡:“阿軻,你們幾年相處,你就沒發現你師父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
秦軻搖了搖頭,道:“師父沒在我面前展現出什么特別的地方,他從不動武,身體也十分不好,我十多歲的時候就開始上山給他采藥了…”
高易水閉上眼睛沉思:“或許…還有一個可能。”
“什么可能?”
“你師父,并不一直都是那個樣子,而是因為發生了什么意外,使得他的身體出了一些岔子,所以才變成了那個樣子。就算他身體病弱,可對修行一道的見識仍在,要指點你一個毛頭小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高易水接著道:“再來,你師父必然也是接受過神啟的人,而且時間要比你早,至少他知道自己追尋的東西跟神啟有關,而你卻不知道。然后…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注定,你師父遇見了你,你的體質跟他如出一轍,也可修行先天風術,所以他才會臨時起意收養了你。”
“你師父需要時間,他需要在稻香村計算葉王陵墓開啟的時間,稻香村正好是距離葉王陵墓最近的地方,而他和你在稻香村呆了一些時間后,卻不知有什么事情導致他不得不離開,所以寫了一封信給自己的兄長諸葛宛陵,拜托他進葉王陵墓完成未盡之事。之后…嗯…之后我也編不下去了…咳咳。”
秦軻沉默著,高易水一番口若懸河,看似玩笑,卻又讓人覺得真切可信,他果真是個厲害人物,世事洞達,不過一些蛛絲馬跡,一些凌亂線頭,竟能被他說得頭頭是道,仿佛親身經歷過一般。
這么說來,師父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體質可以修行巽風之術了?
而再往深處想…
或許當年師父在流民之中選擇了自己,也不是巧合。
這世上,多得是人心險惡,多得是戰亂、饑荒、苛政、酷吏…但卻很少有平白無故的善意。
可秦軻還是不愿相信。
師父明明是那樣一個溫和的人,對自己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對村里的百姓也誠意相待,縱然他胸中錦繡千里,卻從不像那些荊吳的士族子弟般驕矜自傲。
踩著淤泥,他和鄉親們一起下田插秧,陪他去淺塘里捉泥鰍;洗凈雙腳,他又會在田埂上坐著,在沙土上教他寫字,練武;夏夜暑熱,他會將院子里潑滿井水,和自己席地而坐,看著滿天星辰,一邊用鵝毛扇子為他驅趕蚊蟲…
對秦軻,他就好像是在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
有一次正逢新年,他在樹叢間玩鬧被樹枝勾破了新衣,有些委屈又有些擔憂地走回家,準備接受師父的責罵,但師父只是摸摸他的頭,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第二天早上,衣服再度出現在他的床頭,已經是洗凈晾干了的,而就在原本破損的地方,是針線縫制的一棵稻穗。
好像師父真的什么都會,就連女紅他也是信手拈來。
村里的人們也十分擁戴他,在他的指導下,修建水車,挖通水渠,挑選稻種,種植果樹,大饑荒留下的陰霾一天天從稻香村的上空散去,村民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更好。
到了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余糧,甚至繳納了歷年欠官府的糧食賦稅,這些,都是他親眼所見的。
而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也在他的教導之下識字明理,現如今不少人被衙門看重,走出大山,有幸能去給那些“大人們”做事了…
“說這些有什么用呢。”秦軻有些落寞地自言自語:“我都還沒找到師父在哪,那個老人也沒有告訴我。”
高易水看出秦軻眼中的情緒,趕緊咧嘴笑道:“我也只是瞎猜,你聽聽就罷,別放在心上。”
雖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向來是他的一手絕活,但身為人精的他,也知道有些地方,是不可觸碰的。
不過…高易水可以不提,但不代表他不會去深思,多年來他游歷天下,見過人心波譎云詭,士族征伐、權謀相斗,哪怕是市井之處,也有財貨盜竊之爭。
天下之亂,始于人心。
如果說諸葛臥龍真的只是出于善意收養秦軻,那天大地大,他為什么偏偏就挑在稻香村長住呢?
葉王陵墓大陣散去的時機百年不遇,怎么又剛好被他算中,這又該怎么解釋?
還有…如果說諸葛臥龍真的是深藏不漏,身懷先天風術而能隱于山野,那么他的先天風術又是從何得來的呢?
據他所知,巽風之術來自前朝稷上學宮的百家爭鳴,可因為多人修行之后走火入魔,便被視作歪門邪道,典籍早已經被焚燒殆盡。
難不成諸葛臥龍碰巧找到了一本流失在外的副本,仗著天資,強行學了這門奇術?天下會有這么便宜的事兒嗎?
還是說…
有什么人曾經指點過他?如果這樣,那個教他的人,是否也跟他一樣,是得到過神啟的人?
他想得越深入,就越覺得這事兒深邃無比,仿佛在探知一個無底深淵。
到底有多少人得到過神啟?諸葛臥龍、秦軻,還有那藏身于唐國太史局的老人…
冥冥之中,高易水感覺有一塊巨大的黑幕攔在他的面前,無數隱秘宛如深藏其中的猛獸,露出一只只兇煞的眼珠,向著外面小心地窺視著。
然而他卻并不畏懼,人生苦短,如果沒點樂子怎么能行?
他灑脫地大笑起來:“不過這事兒越來越有意思了!我查過這世上不少秘事,可還真沒想到有一天能查到‘神’的頭上。”
高易水拍著自己的大腿,一臉眉飛色舞。
秦軻看著他那得瑟的樣子,原本心里的愁云也逐漸被沖淡,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也是,有些事情現在想也沒用,或許等他找到師父,可以親口問他,至于那什么神啟,只要追查下去,應該還是有希望能弄明白的吧。
“對了。”秦軻想到這里,突然道:“我胸口的那些帛書呢?”
他還記得自己一直塞在胸口的帛書,之前他穿的是禁軍的甲胄,現在被卸了下來,這些東西也跟著不見了。
高易水做了個“安心”的手勢,道:“早給你翻出來了,不過順序有點亂,景雨正在拼湊。”
“那就好。”秦軻點點頭,伸了個懶腰,雙手支撐著從床上爬了起來,伸出雙腿穿進了靴子,想要站起來在原地伸展一下筋骨,振奮一下精神。
只是當他剛剛張開雙手,鼓動氣血的那一刻,面色卻猛然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