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水并不是荊吳人,他的母國在早在稷朝分裂之后的無數場大戰中化成飛灰,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個無父無母,棄國棄家的遺民,所以,他未必會為了那些荊吳人的性命過分考慮。
可眼下這種做法,無疑是一場豪賭,成事幾率渺茫,是否真的有必要去做?
以身許國,拔劍而起固然壯烈,可也得看值得不值得。
這時,秦軻猶豫著,躊躇著,甚至很小心地開口問道:“如果…我去做這件事情呢?”
三人頓時一同望向了秦軻。
被三人這么一看,秦軻有些局促地后退了一步,他也是思慮再三才說出這一句話,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難,但他也并不想放棄這樣一個機會。
他暗暗對自己道:那只載著他愿望的小鴨子已經飄向遠方,可如果只是隨波逐流,又如何能見到那穹窿之海?
“我只是說如果。”秦軻小聲道,“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潛入王宮,畢竟我的躲藏的能力還行,當初高長恭都沒發現我。”
“還有這么一出?”高易水突然笑了,“高大將軍體魄足可以稱得上是天下少有,氣血鼓脹之下,聽力足以超過常人十倍,你竟然能在他的面前藏身?”
“也不算藏身啦。”秦軻撓撓頭,“我可以控風,而聲音都是以風相傳的…”
阿布贊同道:“確實,如果不是玄微子發現了你的形跡,你應該可以藏到最后。”但他想了想還是憂慮道:“這件事情太危險了,就算你的藏匿能力尚可,也不能保證此時一路順風順水,萬一出點岔子怎么辦”
“可總得有人去吧。”秦軻低頭,“如果王宮里真有羅盤的下落,那…”
“我倒是覺得你可以去試試看。”高易水突然道。
“真的?”秦軻看著高易水,其實阿布的擔心他也不是沒有,但如果說高易水都說他可以試試看,或許,這件事情未必不能成?雖然他知道高易水喜歡火中取栗,但想來在生死之事的考量上,他遠比自己想得深遠。
“只是說覺得。但一切都得從長計議,我還在想…”高易水也不看他,輕輕撫弄琴弦,這是他一貫思考時下意識的小動作。
這時,門外有人輕輕叩響房門,一個年輕的聲音:“掌柜,已經準備好了。”
“讓他們都在下面待命,等我下去。”老掌柜沉聲道。
很快那個聲音就不見了,就好像夜里的影子,亦或是鬼魅。
“三位,我必須得先行一步。”老掌柜語速緩慢,“事情要怎么做,何時做,還請幾位廢些心思。”
高易水笑了聲:“哪里,我們只是廢些心思,掌柜的只怕是要拋頭顱灑熱血,怎么看都我們都是輕松的。”
老掌柜也不回答,只是從懷中抽出一根竹簡,“這上面是新的聯絡方式,接頭暗號寫在反面,記住暗號之后,還請銷毀,免得留下訊息。如果沒有必要…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了,我會安排你們去另外一處據點,那里有我手下得力的好兒郎,他們會幫忙安排好一切。”
高易水點頭道:“好。你們先行一步,多保重。”
老掌柜深深地看了高易水一眼,同樣也道:“保重。”盡管只是聽起來十分簡單的一句“先行一步”,但老掌柜在唐國潛伏多年,知道這句話蘊含的兇險。
如果此刻真的有人已經察覺到了客棧的問題,這周圍必定早已經設下了羅網,先行一步的人就像是誘餌,自然最有可能被那些潛藏在水中的大魚吃掉。
而與此同時,后走的人,則可以借著對方吃到誘餌之后的片刻狂喜和松懈中,尋到一絲生機。
老掌柜沒有多說什么,他甚至是不假思索就做出了安排,他清楚,丞相派這三人來唐國,就是給他下了一道命令,只要能護住他們的周全…即便是賠上整個定安城的地下情報網都在所不惜,他們這些人的性命,死了便死了,這么多年,死在唐國的荊吳探子還不夠多嗎?
想到這里,他低低地在心中道:“為了荊吳。”
同時,他蒼老的布滿皺紋的手也握成了拳頭。
他老了,今年又多掉了兩顆牙齒,但他這條老狗,到底還有著一腔熱血,至于什么時候需要他灑出這一腔熱血,他顯然早有準備。
老掌柜下了樓,他和他身旁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道之中,三人能從窗戶看見他經年累月勞累而壓垮的脊梁在道路上一搖一晃,時不時還發出幾聲咳嗽,他身旁的“侄子”則關切地看了他一眼,但因為肩上同樣挑著扁擔,帶著行李,也沒法子攙扶他一把。
秦軻莫名地有些心疼,這個老人在唐國看似是一位陰影里的皇帝,可驅動的手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這些人能在王宮之中放上一把火并偷出五行司南…
可在如今在秦軻看來,他只像是一只日日夜夜擔驚受怕的老鼠,一點風吹草動,他都必須立即做出最快的反應,這樣活著,實在太累了一些。
不知道自己以后還能不能再見老掌柜,秦軻收回了目光,還是在心里暗暗地希望這個老人至少能有一個躺在床上老死的晚年,只是不知道老人是否還有親人會陪伴床前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們什么時候走?”秦軻接過高易水遞過來來的那根竹簡,在燭火之下閱讀著那幾句晦澀難懂的接頭暗號。
“我們不走。”高易水道。
秦軻抬頭看他,疑惑道:“不走?我們不是要轉移嗎?”
“只是現在不走。”高易水笑了笑,道:“有句話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確實,這里有可能已經暴露,但老掌柜關掉了店鋪,帶著人離開了這里,如果真有人盯著這里,老掌柜自然已經把這些人引走了。人總是有些盲點的,誰會相信在這樣一間店鋪里,還有幾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地留在原地等死?而與之相反。”
他抬頭看窗外的燈火:“你知不知道獅子怎么從聚攏成群的牛群中找到捕食的對象?它們先是緩緩靠近牛群,然后猛地沖出來,在四處作勢要撲向牛群,這時候牛群受到了驚嚇,自然就到處亂竄,這時候,總會有那么一兩只牛會落單,自然…就成了它們的美餐。該準備的我們都要準備,只是不要自亂陣腳,反而給了旁人機會。今天晚上先睡一晚上,明天再走。”
秦軻皺眉看著他:“你這是…把掌柜當成了誘…”
“是他自己愿意去當這個誘餌,我們要做的,只是尊重他的忠義。”高易水打斷他,聲音驟然冷了不少,“還是說說你吧…阿軻,你很蠢,非常蠢。”
秦軻一愣,不知道為什么高易水突然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怎么了?”
“有些事情,我本以為你會自己領悟,可你悟性太差,我想,今天不得不說上兩句了。”高易水冷聲道:“你為什么讓阿布一個人回來?”
秦軻被嚇住了,平常的高易水都是嬉皮笑臉,但當他真發起怒來,聲音不響,卻無形中帶著一股寒意,好像一根冰錐,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他聲音不由得弱了下去:“怎么了…那會兒的情況,我留下來是最合適的做法。”
“最合適?”高易水冷笑了一聲,“阿軻,我在稻香村時你還是個少年,可我記得,你不該是個這般自信的人啊?明明阿布的修為跟你在伯仲之間,說誰強誰弱,就算你們兩人打上一架,恐怕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分出勝負。難不成你一個人的力量,還能比你們兩個人聯手更強?”
“但我又不是去打架,只需要躲開跟蹤而已。”秦軻道。
高易水冷笑搖頭:“所以呢?沒有跟跟蹤者直接接觸,你是怎么知道跟蹤你的人跟那些山匪有關的?沒錯,你現在確實安然無恙地回了客棧。但如果說這個過程中出了什么問題,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里跟我說話?如果說那個人的修為超過你呢?甚至…在暗處還潛藏著更多人呢?”
“我…”秦軻話語突然梗住了,他突然察覺到自己在那一瞬間做出的決斷幾乎是自然而然的,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自然也就談不上有什么詳細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