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水倒是沒說錯,蘭玉軒的飯菜確實可口。
秦軻想起自己殿前與阿布一起大戰蘇定方那日,按照規矩,兩人可以在殿前一席吃飯,只是后來又發生了諸葛宛陵被刺殺那樣的大事,遂也沒能品嘗上宮中御廚做的菜肴。
不過隔天宮里倒是賜了一條烤羊腿下來,雖是滄海的傳統做法,但在荊吳王宮御廚的手中仍然大放光彩,烤得酥脆的外皮再配上茴香、孜然等等香料,香氣撲鼻。
一口咬下去,那飽滿鮮嫩肉質下略帶腥膻香甜的味道…兩條羊腿很快便被他、阿布和太學堂一眾學子們瓜分殆盡,連骨頭都被小千啃了三遍,至今秦軻想到那天的場景都覺得好笑。
而蘭玉軒的大廚,雖不至能與御廚相媲,也相差得不遠了。
只是秦軻現如今卻莫名地有些吃不下,只因為他感覺得到,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紅衣女子,正眉目傳情,靜靜地看著他。
秦軻感覺十分尷尬,微微地轉過頭去,用凌厲的眼神不斷地“殺”著那邊的高易水,他還指望那頭能來救他一救,誰知高易水只是笑笑,一副“不關我事請自便”的表情,一邊夾菜,一邊伸手攬住了右邊那位身穿鵝黃衣裙的女子,笑得放肆。
被這般攬住,女子倒是一點也不羞,反而癡癡地在笑,她雙手端著酒壺,不住地給高易水斟著滿杯。
“公子。”紅衣女子櫻唇輕啟,臉上精致的妝容讓她看起來有幾分嫵媚,“公子為何故意坐得那么遠?”
“這…”秦軻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僵硬得像是剛從冰窖里拖出來的一樣,“不是…我就是有點…不太適應。”
“不太適應?”紅衣女子輕輕地笑了笑,她當然知道秦軻是第一次來這樣的煙花之地,不過秦軻倒是有些特別,一般來說,官宦人家的子弟,在一定年齡之后,家中不是都會安排“通房丫頭”的么?
而秦軻眉眼之間的表現,足以讓紅衣女子知道他根本對男女之事毫無概念,這讓她心中有些疑惑。
難不成這不是什么官家少爺?
但很快,她又反駁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如果不是官家少爺,黃媽媽何必那般恭敬?九江城豪商不少,可蘭玉軒的背景,就算是豪商又如何?能讓黃媽媽如此慎重對待的,必然不是什么簡單的富家子弟。
轉了幾個念頭,她也微微笑了起來,是不是又如何?對于她這樣一個勢單力薄的女子來說,都是貴客,秦軻再緊張,她也得陪好才是。
“公子貴姓?”紅衣少女端起酒壺,慢慢地把秦軻面前的酒杯斟滿,動作優雅流暢。
秦軻耷拉著腦袋,本想跟紅衣女子保持距離,方能好好吃下這頓“盛宴”,但他明顯感覺到紅衣女子緩緩把椅子向著他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夾菜的筷子也僵在了半空中。
“我幫你吧。”紅衣女子輕輕地道,她伸出筷子,從桌上的“諸葛烤魚”上分了一塊腹部最豐腴的魚肉,放在秦軻的碗里。
秦軻埋頭苦吃,假裝自己根本就是個木頭人,聽不見外界的話語,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這種緊張感里得到那么一絲放松。
不過諸葛烤魚的味道確實不錯,難怪諸葛宛陵喜歡吃這個。
秦軻記得師父也很喜歡吃魚,只是無論諸葛臥龍還是他秦軻顯然都沒什么烹飪的天分,所以大多只是在火堆上烤熟再撒點鹽。
盡管如此,師父依舊吃得很香。
或許這就是兄弟?秦軻一邊吃一邊想。
他吃完了碗里的稻米飯,而紅衣女子很自如地又幫他重新盛滿,他的眼睛落在遠處的菜肴上,紅衣女子就施施然地幫他夾著放到碗里。
米酒熏人的味道在房內逐漸發酵,秦軻也喝了幾杯,酒氣上頭,臉上也有了幾分紅暈。
他慢慢放松了下來,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感覺有這么一個人在自己旁邊也不錯,他小心翼翼地斜眼看了紅衣女子一眼,她臉上的表情恬靜,一如張芙。
只是相比較張芙,紅衣女子的年齡更大一些,秦軻沒對她有什么動心,只是覺得她就好像自己的姐姐一般。
他父母早亡,唯一一個妹妹也在那場饑荒中…
而后他遇上師父,師父又因為“神啟”的原因失蹤,說起來,他從小到大享受親情的日子竟是這般支離破碎的。
而紅衣女子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眼神,美目游離,與他相對,然后紅唇微微揚起一笑。
“還要么?”紅衣女子伸出筷子道。
秦軻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看著她平靜地把菜夾到自己碗里:“多謝姐姐…”
紅衣女子聽到這一聲姐姐,身子微微一顫,看著秦軻有些怯生生的樣子,眼神也柔和了幾分:“公子叫我寧馨就好。”
秦軻好奇地道:“寧馨?是姓寧名馨嗎?”
“都不重要。”寧馨微微笑了笑,道,“淪落風塵,哪里有什么姓名。這本就是蘭玉軒給我取的名字,大概意思就是寧靜溫馨。至于原來的名字…”她語氣平靜,“我早忘了。”
“忘了?”秦軻看了看寧馨,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看她神色略微幾分黯然的樣子,也不好再追問,只是接著問:“寧馨姐姐,你在這里多久了?”
有幾分出塵之姿的寧馨聽見了這一聲“姐姐”,心頭越發柔軟,姐姐這個詞,大概是多久沒入他的耳朵了?或許是在當年災荒之后?那一年她家中山窮水盡,大人小孩已經是一口糧食都吃不上了,而那千里荒蕪,就連樹根樹皮都已經被災民啃吃干凈,哪里又能找到一點口糧?
迫不得已之下,父母只能把她賣給人販子,而人販子看她面容姣好,是個美人坯子,也就轉手把他賣給了青樓。從墨家到荊吳,已經過了這么多年。
她的哥哥弟弟們,也不知還有幾人活著。
父母…怕是早已不在人間了吧。
她柔和地看著秦軻,道:“你不說我還真記不清了。當年我被賣到吳國的時候,好像是十三歲?還是十四歲?災荒也過去這么久了,我也就不愿意回想那些事情。”
“災荒?”秦軻吃著東西呆了呆,“哪里的災荒?荊吳的災荒?”
“荊吳這些年哪里有什么災荒?”寧馨笑了笑,“也就是今年鬧了毀堤淹田案,但那也是人禍,不是天災。當年墨家那場災荒,加上兵變,幾乎有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數萬人死于非命。當然,公子你出身高貴,又身處荊吳,大概不怎么清楚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