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伸手把安仁拉了起來,對著那匆忙趕來的家丁道:“把他帶回去,好好照顧。”
家丁們哪里敢怠慢,先不說面前這位可是傳說中那人,而且這個渾身是傷哭天喊娘的人正是他們的大少爺,老爺若是看見了,還不知道該怎么處罰他們呢。
安仁被帶走之后,周公瑾對著身旁的小吏道:“帶人把剩下的豬肉收起來,切成碎塊,熬進米粥里。”
小吏領命而去,高長恭則是對著在粥鋪里看傻了的秦軻和阿布,揚聲道:“走吧,這里的事情都會安排別人去做,你們等會兒有其他事情要辦。”
秦軻和阿布點了點頭,走出粥棚,跟到了高長恭的身后。
高長恭與周公瑾走在前頭,兩人輕聲細語地交談,談的每一句話都能點到這場大災之后的重心。
秦軻與阿布緩緩地走著,在他們的身后,從下船之后便一直一言不發的張芙低著頭亦步亦趨,不論是眼前的災情還是剛才亂成一團的哄搶,似乎都沒有給她造成什么沖擊。
“現在鄔縣的情況基本控制得當,但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前幾天災民里已經開始有人發病,癥狀差不多都是發熱,嘔吐,到了后來就是渾身乏力,口水泛黃,眼睛發紅,甚至七竅流血而死。”
周公瑾一邊走一邊從懷里拿出幾條白色方巾,遞給四人,看著高長恭道:“雖然我知道你的身體確實很強,不過瘟疫這東西往往像鬼神一般難測,多做點預防未必是壞事。”
“鬼神一般難測嗎…”高長恭點了點頭,正好他也不必再借著斗笠來掩蓋面目,厚薄恰到好處的方巾在蒙住口鼻之后,他整個人的容貌也就沒那么顯眼了。
不多時,既然看見了前方正由無數蒙面士卒守護著的營寨,此刻天色暗淡,火把在營地里熊熊地燃燒著,映亮了那些簡易搭建的帳篷。
秦軻的眼力在奇術的幫助下,能在夜間看到很遠的位置,自然也就看見了營寨里有人正抬著用草席覆蓋著的擔架,然后將上面的尸體一具一具整齊地堆到了營地的一個角落里。
他當年是見過瘟疫病人的,當初他父母帶他逃荒到中途,路上就有不少人嘔出黃水,好像是什么東西附身在他們身上一般,有的人還會七竅流血,發著狂像是條瘋狗一般嚎叫,他的父母說這是瘟神作祟,甚至不敢有片刻停留,連夜就帶著他和他妹妹逃離了那處村莊,這才幸免于難。
等到跟師父讀書之后,他自然也明白了瘟疫并非是什么瘟神作祟,然而這種可怕的東西,他仍然不想再見到第二次。
他感覺到自己的臂彎有一股熱氣貼了上來,微微側頭,原來是張芙身體有些發軟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害怕了?”秦軻輕聲道,也對,畢竟張芙只是一位女子,而且養尊處優的她估計也不會有機會見到這般的慘烈的情形,于是他道:“你要是怕,就別跟著我們進去了,你去驛館吧。”
張芙看著他,堅定地搖了搖頭,但聲音還是有幾分顫抖:“我沒事,你扶著我點就行,我…我只是有些累了。”
秦軻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心想你明明都已經嚇得雙腿發軟了,還強撐著做什么?等會兒要是近了營寨,只怕見到的情形要比現在更加可怕,別到時候真哭出來才好。
但想是這么想,他還是伸手攙扶住了張芙,他能感覺到張芙那柔軟的手在緊緊地握住他的臂彎,仿佛這樣能緩解他的一些緊張情緒。
“這些天沒怎么死人了,得多虧一位來自群芳國的姑娘,自稱名為喬飛扇,如果不是她提出趕緊先將發病者隔離起來,只怕情況要更麻煩一些。”周公瑾提到這位喬飛扇,眼里流露出幾分欣慰與柔和。
高長恭則是看了一眼張芙,他分明感覺到這柔弱女子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睛突然閃動了一下,只不過她的嘴唇仍然緊閉著,沒有說出什么。
高長恭微微點頭,若有所思道:“群芳國的姑娘?倒是有些意外…”
“原先打仗的事情,都是唐國和荊吳上層的事兒,群芳不過彈丸之地,這么多年唐國沒順手滅了它想來完全是看在那位楊太真的面子上吧?”
世人皆知,如今唐國集萬千榮寵于一身的貴妃楊太真,就是出身于群芳國,傳聞她的美貌出塵如仙,舞姿翩若驚鴻,出嫁之時,還有百鳥朝覲,堪稱鳳儀萬千。
不過,顯然這個百鳥朝覲是那些文人為了討好唐國國主李求凰而編造出來的異聞,但至少對于楊太真美貌的描述還算是比較中肯的。
或許也正因如此,她只用了數年時間便獨占了李求凰的后宮,甚至以女子之身掌握了唐國近半個朝堂,多少忠心耿耿的老臣們背地里都稱她作“紅顏禍水”,但一邊又不得不去佩服這個女人操縱人心的手腕。
早些年荊吳與唐國的大戰,就是由楊太真一派主導,如果不是當時的荊吳有高長恭和諸葛宛陵,只怕這偌大一個荊吳,會成為這片大陸上最短命的國家也說不定。
“你是怕我對她有什么看法吧?”高長恭笑了笑,挑眉道:“我還不至于…會因戰事遷怒群芳國…”
周公瑾有些尷尬地笑著,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過高長恭,繼續道:“這些時日,我已經把周邊郡縣的藥材都調了過來,按照喬姑娘開的藥方,許多發病比較輕的災民已經逐漸好轉,可那些嚴重的…狀況還是很不樂觀,藥物對他們基本起不到作用了,我能做的,也就是盡量讓他們少一些痛苦…”
“已經做得很好了…”高長恭看得出形勢的嚴峻,安慰道:“換做其他人來此,只怕這場瘟疫還會繼續擴大,到時一旦成勢,整個荊吳甚至都有可能因此大亂,到時唐國萬一趁勢入侵,真不知那時該如何收場…”
周公瑾點頭,正要說些什么,營寨之中卻突然有一位身穿鐵鎧的統領狂奔而來,一雙裸露在外的眼睛里滿是焦急,還沒站穩腳跟,他就喊道:“報…報大人!出事了!”
他喊得太著急了一些,以至于一口氣嗆到了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公瑾皺眉看著他,腳下步伐已經往前走去,邊走邊問道:“什么事情這么慌忙?慢慢說。”
“慢慢說不了,總之…喬姑娘請您過去,趕快!有病人的狀況出了問題…”統領急聲道。
周公瑾不再多問,加快了腳步奔向前方的一間帳篷,他們的身后,秦軻和阿布緊緊地跟著,大概是因為張芙穿著女裙,身體又柔弱,實在不可能跑起來,于是秦軻便背起了她。
伏在秦軻背上上下顛簸的張芙紅著一張臉,突然感覺心里那點畏懼在此刻消散得干干凈凈,她低下頭,把下巴枕到了秦軻的肩膀上。
“什么情況?”周公瑾剛掀開帳篷,就看見三名病人躺在帳篷正中央的擔架上,雙眼赤紅,嘴角流出腥黃的膿水,三人都被布條綁住了手腳,但他們拼命掙扎著,雙眼瞪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目光顯得空洞又驚懼,像是面前有什么惡鬼夢魘一般,可是自身卻又無力逃離。
喬飛扇蒙著面,一雙眸子宛如湖水般清澈,她低著頭,也不顧這些發病者的癲狂,緊緊握著一人的手腕,切著脈搏,眼神滿是凝重。
切脈許久,她搖了搖頭,站起身道:“還不清楚,明明這幾位病人吃藥之后有所好轉的,但今天,不知為何病情突然加重,甚至比那些先前的重病人狀況還要猛烈。”
周公瑾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外面幾個下屬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把這幾名病人抬去重病區域,其實這就等同于讓他們自生自滅了,可瘟疫至此,人力實難回天,他需要考慮的,是更多人的安危。
周公瑾問道:“其他的病人呢?有沒有跟著一起反復?”
“也不太好…”喬飛扇的身高并不高,甚至只到周公瑾的胸口,可她仰著臉,說出的話卻仿佛有千斤重,讓眾人心中一沉。
她道:“做好最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