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沉默不語,事實上他也說不出更好的話來反駁,盡管他至今還能回憶起叔叔在他少年時每一次回老宅的場景,他把自己高高地舉起來,沖著自己大笑:“看看,孫家的男子漢又長高了。”
他十歲時候收到第一把短劍是叔叔重金從一名落魄商人手里得來的,此后每一年生日,他都會收到叔叔給自己的禮物,有時候是新的劍,有時候則是瑪瑙或者翡翠,他至今還把這些珍貴的東西好好地收藏在房間里。
那些長短不一的寶劍則一一安放在花梨木的刀架上,靜靜地閃著寒芒。
叔叔是爺爺最小兒子,由那樣一個老者親自下達這樣一個命令,想必他遠比自己悲傷。
血肉至親之間的聯系牢不可破,何況他聽說過世的奶奶從來都寵愛這位小兒子,爺爺愛屋及烏,也向來把好的東西都留給他。
他有著比自己更多的流淚理由和權力。
但他一滴眼淚也沒流,神情平靜深邃,好像一場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夜。
“你難過?”孫鐘突然道。
孫青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眼前有些模糊,那些淚珠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地鉆出了眼角,濕潤了他的眼眶,在月光照耀下,想來他那發紅的眼眶已經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孫鐘面前。
“是應該難過。”孫鐘又道,“畢竟他是你叔叔,又對你不錯…”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但孫青。你該明白,士族傳承,遠比個人的生死重要得多。沒有這樣的傳承,你不可能如現在一般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更不可能有梅先生專門教你習武,你的一切都來自家里,自然你也得為家里擔一份擔子。而將來…你還會承擔更重要的責任。不管是我,還是你父親…都不可能永世長存。”
“我知道,爺爺。你很早就對我說過。”孫青回答,但原本冷漠的表情就好像堅冰碎裂,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
孫鐘欣慰地伸手,撫摸著孫青的頭發,感慨道:“是啊。我是跟你說過。那時候你才幾歲來著?五歲?六歲?不過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能記得,這倒是很難得。”
這時候,院子外傳來幾聲腳步聲,白發蒼蒼的老宅的管家謙卑地低著頭,從院子門口走了過來,保持著十幾步的距離,低聲道:
“老爺,外面有客人。”
孫青臉上一貫的冷漠又回來了,他微微低頭,用袖口在眼角微微一抹,吸干了眼角的水分,站了起來:“早在年前,爺爺就已經對外宣布身體不佳,不再見客,外面估計又是個什么指望爺爺給他們做主的臭魚爛蝦,拿這種事情來煩擾爺爺?”
“孫少爺…可…來人的身份…”
孫青冷哼一聲:“身份?別說這建鄴城,就算整個荊吳,也沒有人敢逼我爺爺見上一面,他憑什么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
“讓他說完。”孫鐘躺在椅子上,嘆息道,“孫青,你性子就是太躁。得好好磨一磨,否則,一把刀鋒利雖是好事,可過于鋒利卻容易折斷,不能持久。我讓你去太學堂,不是為了讓你去做什么事情,只是為了磨一磨你的性子。你明不明白?”
孫青低下頭,輕輕點頭:“孫兒知道了。”
孫鐘點了點頭,表示滿意,而后轉過頭,看向老管家,輕聲問:“是諸葛丞相吧?”
孫青猛然地看向老管家,雙目如蘊含著火焰,仿佛要把老管家燒穿一個洞出來。
老管家視若無睹,微微點頭,道:“是。”
孫鐘閉上眼睛,手上握著紫砂茶壺輕輕地晃了晃,里面的茶水已經空了,時間正好。
“請他進來吧。”
“是…”
建鄴城外,山匪寨中。
斧頭與長劍在空中砰然相交,發出叮當的響聲,火星在夜空微微迸濺,而秦軻握著搶來的斧頭,調轉了一個斧刃,一個敲擊,握著長劍的山賊手腕發出一聲可怕的碎裂聲,而后是山賊一聲痛呼,長劍脫手。
秦軻握住半空中的長劍,現在他手上有兩把武器了,斧頭是伐木用的斧頭,龐大而沉重,實在不太適合他,所以他把斧頭扔給了尚且兩手空空的阿布,阿布接過它,順利地架住兩把從側面企圖斬斷他肋骨的闊刀,而后他飛起一腳,把兩人踹得不住退去。
但更多山賊沖了上來。
“人太多了!”阿布大聲喊。
秦軻同樣喊回去:“我知道。”
火,四周都是火。在高長恭扔出火把之后,身側的屋頂在一瞬間被點燃了,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和那被迫中斷了歡慶而握著各式武器沖出來的山賊。
他的眼角看見蘇定方,他的出手干脆利落,長城的武術本不用于對人,而是對付饕餮,自然力求每一刀都足夠沉重。
僅僅只是一記自下而上的瞬劈,勢大力沉的戰刀狠狠地嵌入了那名山賊的血肉,把再把他的整個胸腔給剖開,腸子內臟和鮮血灑落一地。
他覺得自己要吐了。但很快又有山賊向著他沖了過來,他聽見空氣中有破空聲。他避開迎面而來的刀鋒,而后出劍斜斜地向上,正好挑中那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箭矢。最后用手肘擊打山賊的胸口,山賊吃痛,卻仍然握著倒想要把他砍倒。
秦軻只能是再順勢起了一腳,正好踢在山賊的襠下。山賊捂著下體疼痛因為疼痛而佝僂,像是一條狗一般顫抖著倒了下去。很快就被他的兄弟們向后拖了出去。
這座宅子的山賊都已經聚攏到了這里,足足有兩百余位健壯的漢子把他們的逃生之路圍得水泄不通。盡管他們三人是修行者,可以他們當前的修為,又不是如高長恭這般的戰神,怎么可能一次性對付這么多人?
好在他的身側是那燃燒的房舍,山賊不愿意靠近,所以山賊們只是圍了個半圓,至少他們不至于同時承受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
三人肩膀貼肩膀地靠在了一起,秦軻聞到那股來自蘇定方刀上的血腥味,但后來他才發現蘇定方的肩膀上正粘著一小片大概是內臟的碎片,他的肚子里又是一陣翻騰。
山賊中有一個聲音在低吼,是那個山賊頭子,也就是領他們到這里的壯漢的大哥:“壓上去,三個小娃娃而已,就算有些修為,對上我們又有什么勝算?”
雖說山賊看似講究義氣,但其實充其量不過只是一群各懷心思的白眼狼,有錢有女人的時候一擁而上,有危險的時候則一哄而散。
就算山賊頭子仍然是他們的大哥,但在這種時候,所有的山賊都免不了腹誹:說得好聽,你躲在后面不必要跟修行者正面交鋒,當然不知道這三個年輕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就算這其中兩人看起來是慫了一些,至今沒敢殺人,但這個手持戰刀的家伙下手可是利落之極,手起刀落,就是一條人命,而且那柄戰刀上的力量實在太大,剛才的事實證明了任何被那柄戰刀劈中的人,連一具全尸都留不下來,誰還敢上去碰他?
但他們卻無一人反抗或者逃跑。
只因為兩個身影正站在山寨的大門口,遙遙看著他們。
斜眼看了那兩個人一眼,所有山賊忍不住心里哆嗦了一下。
荊吳大將軍,高長恭。
長城守備軍統帥,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