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迎著風前行,夜空深沉如墨,大團大團的云層低低地懸浮在他們的上空。入了這片林子之后,青州鬼騎就真的像是鬼魅一般隱沒在夜色之中了,他們紛紛下了馬,徒步行走。
沒有了馬蹄聲的林子里只剩下了蛐蛐兀自不休的鳴叫,但秦軻展開風視之后,卻能感覺到有鳥雀拍打著翅膀從他頭頂一掠而過的響動。
無人清理的灌木叢足足有一人多高,在黑暗里似乎如野獸一般張牙舞爪,遠方逐漸傳來幾聲狼的叫聲,秦軻只覺得心下開始不安起來。
他來荊吳的路上,搭乘的是商隊的馬車,一路上也聽那些行商說過,這邊山林密集,里面藏著不少盜匪,官兵雖然發動過幾次圍剿,可這些盜匪如狡兔三窟,只要官兵一來,就往林子深處一躲,保管叫那些官兵一通抓瞎,一無所獲。
而等待風聲過了之后,這些盜匪又會重新鉆出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此刻高長恭在身側,他倒不必擔心盜匪的問題,不過夜色中走在這種地方,總不至于要懷著欣喜愉悅的心情吧。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身側的阿布和蘇定方看起來都那樣自如,步伐穩健。
秦軻知道,阿布是因為跟隨著高長恭而無所畏懼,而蘇定方…想來這個見識過無數次生死的長城漢子,也不會在這種地方生出什么畏懼之心。
而他呢,他為何要來?他的心中好似被一層迷霧籠罩,讓他一時摸不清方向。
高長恭走在前方,身側的木蘭輕聲問道:“就是這兒?”
“就是這兒。”高長恭走近一棵高大的老樹,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感覺到那粗糙的樹皮上有著一個他熟悉的記號。
而后他大拇指輕輕發力,樹皮就好像一張破碎的紙張一般,就此碎裂,那個印記也至此不復存在。
秦軻不知道高長恭和木蘭到底在說什么,但也就是在兩人對話后不久,他遙遙地看見了林子深處,從灌木叢的縫隙中,逐漸透露出幾點火光。
“有人?”秦軻心中微微雀躍,心想總算在這個陰森晦暗的荒山野嶺里,見到了那么些許人氣…
但他猛然意識到,這種荒郊野嶺,哪兒會有人家?恐怕不是盜匪就是山賊吧?
他這么一開口,對面的人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頓時警惕起來,有人一聲喝問道:“誰?”
秦軻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后他聽見了無數人的腳步聲響起,火光在夜空中閃爍飄忽不定。
跟隨著高長恭往那腳步聲和火光的方向走近,他們看清了那營寨的模樣。
營寨很簡陋,由木頭搭建起來的圍墻并不高,甚至可以讓他輕輕一躍就穿越過去。里面的房子倒是挺整齊,但也僅僅只是整齊,土坯堆砌的墻壁、茅草覆蓋的屋頂寒酸盡顯,相比較建鄴城,想來就算是最老舊的街區,也能甩這地方十幾條街。
當然秦軻也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沒道理,這種山野之間,哪里會有那種高大房舍?或許這就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吧。吃慣了肉包子,他現在都不怎么愿意啃那又干又硬的大餅了。
“站住!”當先舉著火把身穿麻布衣服滿臉橫肉的壯漢瞪大眼睛,對著幾人厲聲喝道:“是合字上的朋友?”
“合字上?”秦軻呆了呆,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想想,應該是土匪的黑話吧?他望向阿布,與他面面相覷,顯然阿布對于這句話也毫無概念,但他低聲猜測道,“應該是…道上的朋友?”
高長恭上前一步,夜色晦暗,他那張英俊的臉半邊隱沒在黑暗中,可秦軻總覺得他的眼睛里有一把刀子:“并肩子,聽說大哥今日抓了個新鮮豆兒,咱是來蹭口錯齒子的。”
聽到這句話,壯漢原本兇惡的表情放松了些許,但眼神仍然警惕,他高聲喊道:“此地何時說過容得人化鍋?扯!”
高長恭哈哈笑了起來:“并肩子!同是合字上的,一口山都喝不得么?我又不是佛爺,能榮你家什么東西?再說了,我可不是空手來的…”他抬手,掌心里一塊金錠在火光中閃閃發亮,“這是我家大哥要我送來的,你說我是進還是不進?”
盡管荊吳富庶,可現如今建鄴城中流通的主要是銅板和碎銀,金錠這種物什少之又少,何況這塊金錠放在明眼人的眼皮底下一看,便可知這金子的成色著實不錯,掂在手里一定會比市面上的金子要重上幾分的。
火光下,那塊金錠的橙色光芒讓舉著火把的眾人晃了眼睛,頓時露出貪婪的目光。
然而那名大漢卻更加警惕起來:“這成色的金子…哪兒來的?你大哥是誰?”
高長恭面色不變,笑道:“呵,少見吧,也是前些日路過一個海翅子,叫咱給剪了,才能得來這份禮。至于我大哥,他姓瞇瞇萬,你知道不?”
聽見“瞇瞇萬”這三個字,大漢的神情終于松懈下來,他大笑起來,懊惱著道:“嗨,原來是楊大哥的人呀。也不早說,你看你弄得著麻煩勁兒。來來來,今天大哥大喜…”
他迎了上去,看清了高長恭火光映照下半張俊俏的臉,呆了呆,咕噥道,“一個山賊…長這么漂亮。”
但他并未多想,畢竟也不是好男色之人,于是拍了拍高長恭的肩膀,樂呵呵地道:“走,進去喝酒!”
說著,持著火把的人讓開了一條路,漢子一人領頭,帶著高長恭等人,高長恭歪頭看著一臉呆滯表情的秦珂,笑道:“怎么了?”
秦軻咳嗽一聲,有些不情愿地發問道:“你說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高長恭折下路邊一根草葉,叼在嘴里輕聲道:“并肩兒,是兄弟,新鮮豆兒,是小娘子的意思,蹭錯齒子,是說我來蹭口肉吃。”
大概是覺得一個個詞解釋過于麻煩,他干脆直接道:“聽說他大哥今天抓了個小娘子要成親,特來蹭口肉吃。他說這里不要要飯的,讓我走。我說都是道上的,一口酒都喝不得么?我又不是賊,能偷你家什么東西?我拿金錠,他問我哪兒來的,我說是前些天路過的一個大官兒,被我給劫了。至于姓瞇瞇萬,瞇瞇萬是‘楊’。”
秦軻又不是傻子,當然很快明白過來,可這世上怎么還能有這么古怪的話?而且這種話,剛剛居然是從荊吳的大將軍嘴里說出來的…
木蘭這時候嘴角微翹,猜到他的想法,嘆道:“你們這位大將軍呢,可不是什么善茬。當年翹了家,浪跡江湖,聽說還當過幾天山大王,如此會說幾句黑話又有什么出奇?”
“山大王…”秦軻和阿布兩人各自失語,山大王高長恭?
這一稱呼在荊吳人面前一脫口,只怕會被打得半身不遂吧。
畢竟荊吳百姓的眼里,高長恭身上永遠披著萬丈光芒,他當年領著八千青州鬼騎力挽狂瀾的壯舉早已經深入人心,誰會相信他以前還當過山大王?
高長恭無奈地看了木蘭一眼,小聲道:“那會兒年少不懂事,你就別揭我老底了成么?”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過了幾間土坯房,大漢舉著火把,帶著眾人走近了那間最大的房子,透過大開的房門,能看見里面的火光閃耀,以及無數人端酒共飲,陶土酒碗舉過頭頂,酒香四溢。
山賊畢竟是不通音律的,但當他們蹩腳地敲著皮鼓,加上刀鞘敲擊木柱,竟然還真被他們營造出了幾分出了幾分喜慶氣氛來。
而坐在正當中的那位,身著一套不大合身的土紅色新郎喜袍,卻怎么看怎么覺得怪里怪氣的,想來,這就是寨子的寨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