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木蘭懷疑他的不忠,路明渾身一震,眼神剛毅地喊道:“路明誓死效忠長城,此生不換。”
“是嗎?可我卻是知道,長城使團停駐滄海之時,你就對曹孟敬佩有加,甚至酒醉之后放言說這天下人,唯有曹孟可稱英雄。難不成,你是想要以此為投名狀,方便投奔他?”
木蘭嗤笑一聲,用一種更加輕蔑的眼光看向了路明,說道,“人各有志,你有才能,想在這世間建功立業,我不反對。你想要離開長城,我不攔著。可你卻用這種事情險些將我長城拖入荊吳內斗的泥潭中,我…不能忍。”
“不…不是的。”路明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我固然敬仰曹公,甚至發誓若有來世,必做曹公的馬前卒,供他驅策,為他而死。可路明從來沒有想過要背離長城以投曹公。長城于我,宛如生身父母,即使別人家的父母再好,終究不是我背離父母的理由。”
路明低沉地道:“我并非想要背棄長城,背棄將軍。而是想要再度開創一個屬于長城的未來。”
“未來?”
“未來。”路明篤定道。他抬眼看著木蘭,眼神深邃,“將軍以為,天下大勢,荊吳、唐國、滄海、墨家之紛爭,誰將勝出?”
木蘭看著路明,冷然道:“什么意思。”
陸然低聲笑起來:“這種問題,想來不管問誰,也不敢有一個確定的答案。天下大勢瞬息萬變,誰又敢說自己是天命之主?但是!”陸然聲音激昂起來,“我只能知道的是,現如今天下四分,對于我長城,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到底想說什么。”木蘭皺著眉頭道。
路明笑了笑,說道:“將軍為何要南下?難不成將軍是貪慕江南風光,想要趁著風和日暖之時來荊吳游玩?”
“當然不是。”木蘭冷冷回答,“這件事情,想來你最清楚。”
“是因為糧食。”路明輕輕地道,“我長城已經多年沒有從內地籌得軍糧,而長城歷年累積之軍糧,也已經在這些年的大戰之中消耗殆盡,所以將軍本是木氏家族的后人,萬民敬仰的長城大將軍,卻必須卑躬屈膝,去尋求這四國的援助。”
“這天下,需要有人站出來,重新把天下收攏如一。”陸然道,“只有天下一統,我長城才可真正回到如當年強盛之時。如前朝那般,集天下之人力物力,又怎樣懼怕那些如沒頭蒼蠅一般各自為戰的饕餮大軍?”
“所以你就刺殺諸葛宛陵?他一人之死,又有什么用?”
“荊吳以當年吳國數百年流傳的士族為根基,內憑諸葛宛陵謀國,外有高長恭大將軍征戰,數年平穩,荊吳如今早已不弱于唐國,甚至要更強。可這般強大的荊吳,卻有著一個致命的問題。”路明的眼睛里閃爍著攝人的光芒,“那就是士族與諸葛宛陵之間的關系。”
荊吳以士族為根基建國,諸葛宛陵可以說是事事都必須仰仗他們才能實施。可士族如猛虎,而諸葛宛陵則是那個馴猛虎的人,他要驅虎吞狼,用士族這頭猛虎去為他掃平道路,殊不知,這頭猛虎隨時可能轉身咬斷他的脖子。
畢竟,荊吳已經逐漸穩定,國主誰當都是當,怎么就非得讓諸葛宛陵這樣一個布衣出身掌控這樣多的權力?如果不是諸葛宛陵手上仍然有著顛覆荊吳的力量,士族早就動手了。
木蘭皺眉看著他:“你是想要,殺死諸葛宛陵,讓士族重新掌權?”
“這本是最好的結果。”路明神色有些黯然,“諸葛宛陵若橫死當場,他麾下的勢力自然會把仇恨放到士族身上。因為不管怎么想,換誰想,士族都是這一場刺殺后的最大收益者。而荊吳一旦陷入內斗,這個國,也就不足為懼了。”
“可你失敗了。”
“是,我是失敗了。”路明微微笑道,“可即使如此,荊吳內部仍然還是按照我想的方向發展著。諸葛宛陵本就在這一次毀堤淹田案中搖擺不定,這一次刺殺堅定了他要處理的決心。而士族感覺到諸葛宛陵的強硬,也會生出猜疑。有些時候,無端地揣測就會讓人付出整條命的代價…荊吳一旦生亂,事情…就成了。”
“所以呢。你做這種事情,真的對滄海有利?即使荊吳動亂,滄海又能得到多少好處?”
“我相信曹公之能,必然會從中找到機會。至于…”路明低低地笑,“后來的結果如何,滄海是否能笑到最后,這不重要。列國一旦開戰,連年征伐之下,這天下一統的進程必然加快。”
“瘋子。”木蘭皺眉下了個判斷。
她幾乎立即可以想象接下來的情形。
荊吳一旦內亂,必然導致各方勢力征伐,而唐國、墨家、滄海三國對荊吳也一直虎視眈眈,當年唐國就在荊吳初立之時想發兵滅了荊吳,搶占這片富饒之地。
如果不是當年荊吳有諸葛宛陵,有高長恭等人力挽狂瀾,當今天下,唐國坐擁的土地和擁有的實力,早已經把滄海墨家打垮。
而如果荊吳再亂起來,這一次只怕不僅僅是唐國,就連滄海和墨家都會想來分上一口肥肉,這天下因此而再度陷入戰亂,兵戈鐵火與瘟疫在各處蔓延,那般景象,真是讓人不敢想象。
“一旦開戰,必然是生靈涂炭。木氏先祖留下的遺訓,嚴令長城不得介入世間所有斗爭。你以為是為了什么?難不成是為了明哲保身?不,當然不是!”木蘭狠狠捏緊了拳頭,拳風卷著她滿腔的憤怒擊碎了一旁的燈盞。
她咬牙道:“你該知道的,那是為了萬千黎民…如果長城失守,你以為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能逃過惡獸的爪牙?你刻意掀起的這場內斗,恐會導致未來更大規模的天下大爭,會讓無數百姓在征伐之中死去,這就好比…放棄了堅守長城,任由那些兇獸越過城墻去啃噬百姓!你是真的瘋了…”
“瘋嗎?”路明的笑聲大了起來,隨著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他的胸口起伏如波瀾,他似乎很多年都沒有這般大笑過,那種力度,就好像他想從身體里嘔吐出另外一個自己一般。
他的雙眼頓時血紅:“這大爭之世,你不瘋,就只能被人踩在頭頂欺壓!將軍固守木氏先祖遺訓,不參與這世間爭斗,高風亮節,可當長城的兄弟們為了這天下人,餓著肚子,苦守千年,最終戰死沙場連一個全尸都沒留下之時,這天下人,又何嘗有一個會為他們流過哪怕一滴眼淚?”
路明提起之前的經歷,木蘭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他們一路南下與四國聯絡,求取糧草兵器,可結果呢?像一群乞兒一般低眉順目,卻又能籌多少?
唐國大都夜夜笙歌,淮河河水夜夜流金,可竟然真的能把事情做絕到連一顆米粒都不給。
墨家號稱匡扶天下,可稷上學宮日日爭論的都是學術、國術、帝術霸道,誰又真正關心過長城那些正在為他們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路明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隱隱帶有一絲黯然,好像一頭垂死的野獸在低吼:“沒有人在乎…這天下人,分明都只在乎著自己所擁有的,還有他們想要擁有的,至于那些可能失去的,竟連絲毫憐憫都不愿給,既然如此,我為何又要守護這樣的天下?”
木蘭一怔,她看到路明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影,那個男人用著幾乎快要咬碎牙齒的兇狠語氣說道:“既然天下人不知長城之功,那就讓他們去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