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路8號是一幢三層樓獨立式,具有現代建筑風格的花園洋房。建于1930年。房屋結構是鋼筋混凝土,外墻清水泥立面,落地鋼窗門,朝南陽臺圍著半圓形鐵欄桿。整幢建筑顯得簡潔明快。
1962年,中日之間開辟了半官半民接觸和交流的窗口。作為中國電影界的超級明星,趙單自然是東瀛人拜訪的對象。為接待訪華的東瀛電影界同行,魔都電影局領導考慮到趙單原來的住處有諸多不便,于是,讓他搬進了湖南路8號的3樓。
趙單見過許望秋,知道他是兒子的同學,也是摯友蘇振聲的徒弟,所以,當他看到許望秋的時候格外熱情,拉著許望秋不住說話。在聽到許望秋是帶著劇本來的,是來請自己演電影的,他像個孩子似的,激動得手舞足蹈:“我終于有戲可演了!演什么,角色是什么?有劇本沒有?我看看劇本!給我看看劇本!”
許望秋把劇本從包里取出來,擺在茶幾上,沖趙單笑了笑道:“趙叔,這是電影劇本。我們要拍的電影叫鋤奸,主要是講中地下黨鏟叛徒的故事…”
趙單揮手打斷了許望秋的話,急不可耐地道:“我先看劇本,你喝水,我看完劇本再跟你聊。”說著趙單再不管許望秋,直接翻看起劇本來。
趙單妻子黃棕英見狀無奈地搖搖頭,滿是歉意地對許望秋道:“他有十多年沒演戲了,特別想演戲,卻偏偏無戲可言,想演戲都想得都快魔癥了。你不要笑他。”
許望秋在醫院遇到趙單時就知道他無戲可演,但不知道其中的緣故,此時聽到黃棕英說起,忍不住問道:“趙叔這樣的演員怎么會無戲可演,怎么會這樣?”
黃棕英微微嘆了口氣,將趙單的情況講了出來。性格天真的趙單,以為四人幫粉碎,自己什么角色都可以演了,擬定了一串演出計劃三國水滸…然而,運動雖然結束,但關于趙單的謠言依然漫天飛,他并不受重用。朋友來安慰趙單,勸他不要著急,他痛苦地說:“我怎么能不著急呢?我現在是個餓煞鬼啊!哪怕是演一個沒有臺詞的群眾也好!”
1977年,北平電影制片廠廠長王洋請他在大河奔流里演總/理時,他非常興奮,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個月,研究總/理的資料。趙單試裝后走在廠區,見到他扮相的人都震住了。他自己看到試片照片也非常吃驚,竟然會這么像。可事與愿違,趙單被突然撤下。趙單不知道是為什么,質問北影廠廠長王洋:“是你們請我來演總/理的,為什么又不讓我演了?”王洋無言以對。后來有人把真相悄悄告訴了黃棕英,上面有人說趙單在三四十年代有些個人問題還沒有徹底搞清楚,不適合扮演總/理這樣偉大人物。
趙單深受打擊,回家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聲哭。趙單被撤后,整天趴在地上揮毫潑墨,來客都夸他字寫得好,他卻吼道:“我是演員!我是演員!”為怕他太寂寞,黃棕英很快為他寫了聞一多的劇本,本子遞到魔影廠后卻因中美建交,反帝題材不合時宜給否掉了。
郁悶的趙單就跟祥林嫂似的,碰上誰,都要人給他寫本子,給蘇叔陽、白樺、李準都說過,他還要黃棕英給他寫齊白石,甚至說要不就寫紅樓夢。
許望秋聽完很感慨,趙單是天才演員,但一生卻是命運多舛。許望秋聽師父講過,1934年趙單跟謝小晶父親章泯合作話劇娜拉。在這個過程中,他知道了斯坦尼拉夫斯基,并成為斯坦尼的信徒。1939年趙單告別妻兒,聯系朋友前往薪疆,想從那里轉道去蘇聯,去學斯坦尼表演理論,希望學成回國后建立中國自己的表演體系。
沒想到標榜民主和平等的軍閥盛世才轉眼間投靠國民黨;趙單因為與左翼組織關系密切,被鋪入獄,關了整整五年。死里逃生的趙單回到魔都后,發現妻子和其他人一樣,以為他被盛世才殺害,已改嫁他人,并懷孕在身。兩人見面后都傻了,抱頭痛哭,趙單讓妻子跟他走。但妻子冷靜地說,我已破壞了一個家庭,不能再破壞另一個家庭了。
解放后不久,趙單出演了孫瑜執導的武訓傳,但這部片子很快被太祖點名批判,成為了新中國第一部禁片。好在諸位朋友力保,趙單逃過一劫。等到運動開始,趙單又被打成反革命,在監獄里關了整整五年。王宏文曾在開會時說,趙單不適合公判槍斃,就讓他在關押中慢慢死去。
許望秋記得趙單在運動后沒有作品問世,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本來準備讓趙單演男主角的,阿Q正傳的劇本也是給他寫的,但趙單在1980年因癌癥去世,這兩部電影最終也換成了其他演員。
許望秋心里有些感慨,鋤奸應該是趙單最后一部電影了。
時間滴滴答答地往前走,趙單整個人都沉浸在劇本中,每一句對白都會反復斟酌,甚至會閉上眼睛思考,并不時揉著太陽穴,仿佛會在腦海中進入表演似的。
一個小時之后,趙單抬起頭來,盯著許望秋的臉,興奮地道:”段海平這個角色很有意思,人物特別真實,而且人物的成長和轉變都寫得特別好!”
許望秋輕笑道:“趙叔,我們不是請您演段海平,而是演周漢庭。”
趙單馬上叫道:“我覺得我可以演段海平,我要演段海平。”
許望秋對趙單的演技絕對信任,但有些東西不是有演技就行。段海平是二十多的年輕人,讓六十多歲的老人演,肯定不行,演技再好也不可能擋住臉上的皺紋。角色二十多歲,出現在觀眾眼前卻是一張滿臉皺紋的臉,絕對入不了戲的。
鋤奸是許望秋第一部戲,絕對不會拿來開玩笑。即使面對趙單,他也絕對不會退讓:“我們這部電影追求的是寫實,不管是表演、燈光、布景,還是人物,都盡可能接近真實。對趙叔的演技,我百分百信任,也知道趙叔能演好,但您畢竟是六十多數的人了,歲月的痕跡是無法抹去的。觀眾不會相信您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相反您來演周漢庭就沒有這個問題,我們覺得周漢庭這個角色更適合您。”
趙單郁悶地道:“周漢庭戲份不是特別多,演起來不過癮,我好久沒演過戲了。”
許望秋知道趙單不是嫌角色小,大河奔流里總/理那個角色也不是主角,他還是認認真真準備了,笑著忽悠道:“周漢庭是男二號,是段海平的精神導師,而且這個角色沉穩、冷靜、做事果決,整個表演是內斂的,對演員的演技要求很高。我們找考慮這個角色的時候,想了很多演員,最終覺得你最合適。這個角色完全是為你量身打造的,特別適合你。”
趙單聽到許望秋這么說,微微點頭道:“演周漢庭這種角色對我來說沒有挑戰性,不過你們要讓我演,那我就演吧。以后有合適的角色,一定要再找我啊。”
與此同時,魔影廠會議室里,徐商楚正跟魔影廠藝管會的人,謝晉,以及其他幾個導演看許望秋拍的鋤奸片段。徐商楚很喜歡鋤奸的劇本,而且覺得許望秋展示的拍攝手法非常新穎,心里是支持拍這部戲的。不過電影能不能拍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必須通過藝管會審查。所以,他叫上了藝管會的人,還叫上了謝晉等幾個導演,對鋤奸進行討論。
跟北電老師一樣,魔影廠的人在看到移動變焦后也都大吃一驚。他們沒見過這樣的鏡頭,都覺得這個鏡頭不可思議。藝管會的人小聲議論著,而導演們也開始討論這個鏡頭是怎么拍的。
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謝晉也忍不住道:“好久沒看到這么厲害的導演了!”
藝管會的人有些詫異:“這段戲的鏡頭用得不錯,尤其是那個背景在動的鏡頭特別精彩,但要說導演的水平有多厲害,還為時過早吧?”
謝晉神情凝重地搖頭:“一個導演水平如何,幾個鏡頭就能看出來。剛才那個移動鏡頭很厲害,不需要我多說;但我不知道你們感覺到沒有,在看這場戲的時候總覺得有點不舒服,覺得特別緊張,是不是?”
眾人微微點頭,這段鏡頭是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出為什么。
謝晉繼續道:“這場戲是準備劫囚車救人,需要營造緊張感,但這個導演不是通過音樂或其他手段來實現的,而是通過畫面的移動來實現的。人在看電影或者看東西的時候,符合視覺習慣就會覺得舒服;如果跟習慣相反,就會覺得不適。我們平常看書、看圖是從左往右看;這個導演就故意讓向周漢庭報告消息的人從右往左跑,囚車也是從右往左開;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感到有點不舒服,人在不舒服的時候會本能的緊張,于是,緊張感就自而然的出來了。”
眾人聽完都恍然大悟,難怪大家會覺得緊張,原來是這樣。
有人質疑道:“也許他是無意中這么安排的呢?”
謝晉搖頭道:“像這樣的導演,鏡頭如何安排,人物如何調度,不可能是無意的,一定是有意為之。再說剪輯,你們再看剪輯點選擇,剪輯點卡得極準,連一格多余的畫面都沒有。如果不信,去把這些鏡頭拿來重剪,哪怕剪一格,鏡頭都會出問題。他剪的時候是卡著動作的第一格剪的。這個導演水平極高,真的非常非常厲害!”
徐商楚見謝晉對鋤奸片段評價如此之高,不由問道:“那是你認為我們可以拍這部片子,可以讓這些人來拍了?”
謝晉簡直有罵人的沖動了:“有這種水平的導演在,你們猶豫什么,有什么好猶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