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結果在許望秋的意料中:“長鏡頭優點很明顯,非常寫實,但缺陷也非常明顯,不能把一些無謂的動作和過程剪掉,會導致電影節奏緩慢,會導致電影缺乏代入感。對絕大部分觀眾來說,是不愿意看節奏緩慢,缺乏代入感的電影的。”
許望秋看了眼李沱他們:“事實上,法國新浪潮的幾個代表人物,比如特呂弗和雷乃都已經回歸傳統,開始拍商業電影了。因為他們非常清楚,繼續按照電影繼續按照新浪潮的路往下走,那就是死路一條。”
李沱皺了皺眉,終于將自己的真正想法說了出來:“可依然很多人在按照新浪潮的路繼續往下走,我認為電影行業很重要,但自由更重要,難道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嗎?”
許望秋沒想到李沱會這么說,當即反駁道:“當然有,活著比自由更重要。對于人類來說,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的,只有活著一切才有可能。如果連活人都沒有,自由還有意義嗎?電影同樣如此,如果觀眾都不進電影院看電影,整個電影產業都崩塌了,甚至連電影都沒有了,所謂電影的創作自由還有意義嗎?”
李沱冷笑道:“你這是危言聳聽,搞得好像學歐洲藝術電影,以長鏡頭理論為主導,中國電影就會死似的。”
許望秋心想90年代后期的中國電影雖然沒死,但只剩下一口氣了,對電影系統的職工來說更是如此,你們這些專家教授哪里能體會到普通人生活的艱辛,不由嘆了口氣道:“美國電影產業在60年代受電視的沖擊陷入困境,東瀛電影在60年代末陷入困境,法國、意大利也都是如此。電視對電影的沖擊是歷史趨勢,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國家比較窮,但國家也在大力引進電視生產線。在幾年后電視機會涌進千家萬戶,會對電影造成極大的沖擊。藝術電影沒有拯救東瀛、法國和意大利電影,真正走出電視陰影的只有美國。”
許望秋頓了頓,沉重地道:“我在這里不想說什么深奧的理論,也不想說什么深邃的思想,我想說的是電影系統幾十萬人,在未來的生死存亡!”
北電學生很多都是電影系統的子弟,聽到這句話內心一震。關系到電影系統的生死存亡,這個問題真的有那么嚴重嗎?
李沱盯著許望秋緩緩搖頭:“既然你這么說,那我也明說了。蒙太奇也罷,長鏡頭也罷,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創作自由。什么能夠保證我們的創作自由,什么就是好的。”
現場專家教授中有少人在微微點頭,這也是他們的心聲。
許望秋只覺心里一寒:“只要能夠保證創作自由,就是好的?那別的就不管了,就算把電影產業推向深淵也無所謂是嗎?就算把電影系統幾十萬人的飯碗都砸了也無所謂是嗎?”
李沱不屑地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旁邊的舒曉鳴補充道:“這是一場關于藝術審美的革命,是對四人幫對中國電影毒害的一次革命。太祖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既然是革命,肯定有犧牲,作出一些犧牲也是必要的。不過我們要相信只要有了創作自由,中國電影的未來是美好的。”
了解中國電影史的人都知道,80年代初電影界對巴贊理論存在嚴重誤讀。許望秋一直以為這是由于巴贊理論沒有系統的翻譯到中國,大家能夠獲得和掌握的信息有限,才導致的;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不是誤讀,是理論界故意在曲解巴贊理論。
這些人這么做的目的,是想借助長鏡頭、借助紀實美學來排除極“左”政策對于電影創作的強行干預。在他們看來,巴贊提倡的長鏡頭理論能夠最大限度地保留現實原貌,把選擇意義和闡釋意義的權利交給觀眾,這等于變相支持創作自由。在他們看來,紀實美學強調客觀真實,注重眼見為實,這樣能把政治排除在電影之外,從而保持電影的獨立地位。
其實這種想法可以理解,畢竟運動剛剛結束,不希望電影創作再受干擾是正常的。可他們明知道這樣做會將中國電影推向深淵,卻毫不在意,這就讓人難以接受了。
許望秋想起自己的老師曾經說過,陳凱哥的霸王別姬在戛納拿到金棕櫚后,國內評論圈很多人對此十分不屑,說不就拍了部情節片嘛。張一謀的活著拍出來后,圈內一片罵聲,幾乎沒有說好的。這兩部電影之所以挨罵,就因為它們是類型片,屬于商業電影。到了新世紀后,這種情況依然沒有改變,只要是商業電影就沒有不挨罵的。
以前許望秋不懂為什么明明中國電影市場都垮掉了,中國電影都快死絕了,明明需要優秀的商業片才能撐起中國電影市場,這些人還敵視商業片,還不斷攻擊商業電影。
現在許望秋徹底明白了,這些人根本不在意中國電影的死活,在乎的只有他們自己。他們這么做是為了所謂的創作自由,也是為了真正掌握中國電影的話語權。
商業電影是票房說了算,是觀眾說了算,一切與他們無關;所以,他們寧愿看到中國電影在泥淖中掙扎,也不愿意商業電影成為市場的主流。
李沱他們的話讓許望秋想起黃泓在99年春晚上喊出的那句“我不下崗誰下崗”,許望秋還記得那天,好脾氣的父親對著電視大罵:“黃泓,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一股怒氣夾著寒意直沖天靈蓋,一只無形的手將許望秋心頭的傷疤被撕開,鮮血淋漓。記憶的書頁瞬間翻到到2003年1月23號,那個讓許望秋永遠背上罪孽的日子。
在80年代初,中國電影紅火過一段時間,但在80年代后期電影廠逐漸陷入困境,而1993年的電影改革由于配套政策沒有跟上,不光沒有讓中國電影擺脫困境,反而將中國電影推向了深淵;再加上電視和VCD的沖擊,文化系統和廣電系統的矛盾,以及缺乏優秀商業片。到了1999年,中國電影全年票房僅8.5億,其中國產電影只有1.5億,觀影人次僅750萬。
東影廠在90年代后期發不出工資,下崗職工每人每月只拿200塊錢。不只東影廠如此,國內幾大電影廠的情況都差不多。比如魔都電影廠發不出全額工資,大批的職工下崗待業,職工的收入由原來的一兩千元,降到只發200多元生活費。以至于著名演員達式常在政協會上大吐苦水,說工作了一輩子,現在每月只拿200多塊錢工資,真不知今后怎么辦。
企業陷入困境對職工來說是災難,對某些人來說,卻是撈錢的好機會,可以通過各種手段變賣國有資產。2002年10月,許望秋和妹妹許望月去交采暖費時,被告知這個冬天會對他們所在的樓停止供暖。供暖公司的工作人員表示,許望秋他們家所在小區屬于拆遷范圍,由于接到政府部門的拆遷通知,供暖的主管道閥門已被關閉。
許望秋和小區所有人都知道,供暖公司和地產商其實是一家。由于拆遷公司開出的拆遷價格太低,和居民一直沒有談攏,他們便明的暗的使用各種手段,想要把住戶趕走,斷暖氣肯定是他們為趕走大家想出的新招。
東影廠地處東北,冬天氣溫會低至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由于被斷暖氣,很多人被迫離開,但還是有不少居民堅守。許望秋和妹妹許望月是其中之一。許望秋父親和母親在南邊拍戲,他們知道家里被斷暖氣后給許望秋和許望月寄了一筆錢,讓他們暫時在外面租房子住。許望秋和許望月沒有搬,他們知道父母在外面掙錢不容易,很多劇組又拖欠工資,覺得能省一點是一點,等爸爸媽媽回來再說。
1月22號那天氣溫格外低,是許望秋生命中最冷的一天。許望秋和許望月冷得直哆嗦,在屋里走來走去,以此取暖。許望秋實在有些受不了,對許望月說,要不我們去同學家呆兩天吧,爸爸媽媽很快就回來了,等他們回來我們就可以搬家了。許望月說,哥,你去同學家吧!我留下看家!許望秋說,那怎么行,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呆在家里。許望月笑著說,家里不能沒人啊,要不今天你去同學家,明天我去,我們輪換。許望秋同意了,晚上去了同學家。
當天夜里11點,拆遷公司切斷了許望秋家小區的電源,整個小區陷入黑暗之中。居民們驚慌失措,手電筒的白光在不少房屋內亮起。拆遷人員趁亂清場,踹門排查,將住戶們趕出大樓,但排查人員不幸漏掉了許望秋家。
正在橫店工作的父親接到了許望月的電話,說拆遷開始了。父親讓許望月趕緊出來。許望月哭著說,已經出不去了,樓梯已經被破壞和堵礙,打110也沒人接。父親當時就急了,馬上給東影的朋友打電話,讓他們救人。
父親的朋友找到找到拆遷人員,讓他們趕緊停下,說樓里還有人。但對方根本不聽,堅持說里面沒有人。挖掘機接著工作,單元樓轟然倒地,許望月就這樣埋在了樓里。
一年之后,這次拆遷被認定為違法強拆,很多人因此被判了刑,但這有什么用呢?妹妹永遠回不來了。許望秋一直相信,如果那天自己沒有去同學家,如果自己在家,妹妹一定不會死。妹妹的死在許望秋的心上烙下永生不滅的印記,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此時此刻,被撕開的印記開始往外面淌血。那血從心里淌出來,漫到眼睛里,將許望秋的眼睛染成赤紅色。他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用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陰冷聲音道:“做一點犧牲是必要的?你們說得好輕松啊,刀子不是捅在你們身上,當然不會覺得疼。就算電影行業崩塌了,你們依然可以高談闊論,甚至屁股一拍就出國了,但電影系統呢?電影系統幾十萬人怎么辦?你們真是一群沒有心肺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