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在場的北電師生,專家們也都目瞪口呆,我們明明是在討論電影語言現代化嘛,怎么跟四個現代化都聯系上了,這也太能聯系了吧?
李沱反應特別快,當即反駁道:“你這是在偷換概念,我們是在講電影語言的現代化,不是電影的現代化;而且電影是藝術,不是工業產品!”
許望秋輕笑道:“電影語言需要現代化沒錯,難道電影本身就不需要現代了嗎?你說電影不是工業,這我不能認同。電影在美國早就已經成為工業,形成了一條圍繞影視作品所進行的生產、營銷、發行、衍生品等一系列產業鏈環節,廠商,及相關服務所構成的工業體系。
電影受電視機沖擊是世界性的問題,到現在只有美國人找到出路了。去年美國導演喬治-盧卡斯拍攝的電影星球大戰,在全球取得了7.7億美元的驚人票房;再加上同樣大獲成功的大白鯊,美國電影人意識到,科技與電影結合所營造出驚人的視覺效果是對抗電視的最佳法寶。現在美國人正在往這條路上走。如果說以前的美國電影是工業,那么現在美國電影正在往重工業的路上走,正在將影視產業打造成航空母艦。歐洲電影只是小舢板,在航空母艦面前將不堪一擊,美國電影將橫掃世界!到時候我們拿什么反擊美國,拿什么反抗美國人的文化霸權?只有發展工業,將我們中國電影也打造成航空母艦,以航空母艦對航空母艦!”
就在此時,北電的周傳基老師說話了:“好萊塢電影確實是工業產品沒錯,但它沒有藝術性。好萊塢一個大老板說過,我知道我們制做的都是垃圾,可是倒垃圾也應該倒得漂亮些啊。說句不好聽的話,好萊塢自己都說自己是垃圾,可你為什么非要說,不,好萊塢不是垃圾,是好東西,這真是見鬼了。”
許望秋輕笑道:“戈達爾和特呂弗是法國新浪潮的主將,也是你們推崇的對象,當初他們伙同侯麥、雅克-里維特和夏布洛爾形成小集團,篡了電影手冊的權,掀起了電影新浪潮。不過他們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崇拜好萊塢電影,尤其崇拜希區柯克和霍克斯,巴贊說他們是希區柯克霍克斯派。特呂弗將他和希區柯克的對話寫成了書,那本書就叫希區柯克與特呂弗對話錄。如果你們要說好萊塢是文化垃圾,一無是處的話,那我覺得你們應該先把戈達爾他們這些吹捧好萊塢的家伙亂棍打死!”
在場的北電師生都目瞪口呆,專家們中也有些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國電影圈吹捧新浪潮,把好萊塢視為文化垃圾,沒想到新浪潮的主將們竟然是好萊塢的粉絲。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說好萊塢是垃圾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周傳基堅持道:“好萊塢電影就是三鏡頭法,完全沒有任何藝術可言。”
許望秋反駁道:“如果說好萊塢只是三鏡頭法,那長鏡頭就是對火車進站的復刻,早就過時了。好萊塢確實比較喜歡用三鏡頭法,但不等于好萊塢只有三鏡頭法,更不代表三鏡頭法沒有藝術性。希區柯克的電影沒有藝術性?庫布里克的電影沒有藝術性?卓別林的電影沒有藝術性?科波拉的教父沒有藝術性?
我用希區柯克的辣手摧花舉個例子,這片子電影資料館前些日子放過。故事是講小查莉本來很崇拜舅舅,但后來她發現舅舅是一個連環殺手,專門騙富婆,然后將她們殺死,從她們身上獲取錢財。在小查莉發現舅舅是兇手后,非常痛苦,為了讓小查莉這個角色成長,希區柯克專門安排了一場晚餐戲。
在舅舅說那些被殺死的女人“肥胖、人老珠黃、充滿貪欲”的時候,希區柯克給的是特寫鏡頭,讓舅舅像是在喃喃自自語,而不是與別人說話。
聽到舅舅這么惡毒的說那些女人,小查莉脫口而出:“但她們還活著!她們也是人!”如果按照三鏡頭法,在小查莉說話的時候鏡頭會離開舅舅,切給小查莉。但希區柯克沒有給小查莉鏡頭,鏡頭一直對著舅舅。在小查莉說完后,希區柯克更是將鏡頭迅速向前推,推成了舅舅的大特寫。就在這時,舅舅轉頭看著鏡頭回答:“她們是嗎?查莉?”
電影在正常情況下一般禁止演員直視鏡頭,演員直視鏡頭意味著演員和觀眾在進行交流。舅舅說“她們是嗎?查莉?”,然后盯著鏡頭,我們就被放到了小查莉的位置上,也真正被帶到了故事中,感受到了小查莉內心的恐懼。”
北電師生前不久剛剛看了辣手摧花,對許望秋說的這個鏡頭都記憶猶新。很多人當時就感受到了這個鏡頭的獨特,但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現在聽許望秋一講都恍然大悟。
許望秋淡淡地道:“類似不遵守三鏡頭法的鏡頭,在好萊塢電影中數不勝數。三鏡頭法是好萊塢電影的慣常套路沒錯,但如果說好萊塢就只是三鏡頭法,并以此認定好萊塢沒有藝術性,那就有些偏頗了。
緊接著,許望秋拋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事實:“巴贊曾高度稱贊好萊塢電影工業,他說美國電影是一門經典藝術,那么為什么不去欽佩它那最值得欽佩的,亦即不僅是這個或那個電影制作者的才能,而是那個系統的天才,它那始終充滿活力的傳統的豐富多彩,以及當它遇到新因素時的那種能產性。連新浪潮祖師爺巴贊都說好萊塢是藝術,你們又憑什么說好萊塢沒有藝術性呢?”
在場專家們算是真正見識到許望秋的厲害了,一個個驚疑不定的看著許望秋,心想這小子哪兒看這么多書,哪兒查閱的這么多外國資料啊!
陳凱哥推崇新浪潮,鄙視好萊塢,現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巴贊怎么會說好萊塢是藝術?
劉林壓低聲音道:“這些專家將巴贊視為精神導師,批評好萊塢,說好萊塢是垃圾,沒想到他們的精神導師竟然也推崇好萊塢。”吳知柳笑道:“望秋把巴贊的話搬出來,他們就已經輸了。”張一謀也不由點頭道:“是啊,這些抨擊向好萊塢學習的專家現在全傻了!”
對方當然不會輕易認輸,理論家李志清開口了:“可你在自己的文章中都說了,最近幾年好萊塢年輕一代的電影人在向歐洲學習,革掉了舊好萊塢的命,開創了新好萊塢時代。好萊塢都在學歐洲的先進理念,我們為什么要學好萊塢,而不直接向歐洲學呢?”
許望秋非常認真地道:“我沒讓大家不學新浪潮,我不反對新浪潮,也不反對長鏡頭,我喜歡的新浪潮電影不少,長鏡頭也肯定會用。但從整個國家,從電影產業的角度來說,不宜大力推行新浪潮那一套。我們做個簡單的對比,電影董存銳相信大家都看過,我們就拿董存銳炸碉堡這場戲作例子。支持歐洲藝術電影的人,你們來說,按歐洲藝術電影的拍法該怎么拍。等你們說完了,我來說按好萊塢的方式該如何拍。你們誰來?”
張暖新是長鏡頭的堅定支持者,當即站了起來:“我來試試吧,如果是我的話,會這樣拍,先拍一個大全景的長鏡頭,拍董存銳是如何沖到橋下的。緊接著將攝影機擺在橋下,但離董存銳有一定距離位置,拍董存銳放在炸藥包。本來是遠景,但由于炸藥包放不上,董存銳迎著鏡頭跑過來,抬頭向橋上看了眼,敵人的機槍還在轟鳴;董存銳又跑回去,用自己的槍托在石壁上砸,想要砸出一個放炸藥包的坑來…”
支持長鏡頭的專家都微微點頭,張暖新的構思很符合她的理念,鏡頭非常少,大部分是中遠景,基本上都是長鏡頭。
等張暖新講完,許望秋開口道:“張老師的構思特別好,接下來該我了。董存銳如何沖到橋下,我就不說了。董存銳正在用槍托砸石壁,部隊沖鋒了,很多戰士倒在了敵人的碉堡前。董存銳意識到如果不馬上炸掉碉堡,部隊會遭受重大損失。中景鏡頭,董存銳來到橋底中央,左手拖起炸藥包,頂住橋底,右手猛地一拉導火索。特寫鏡頭,導火索“哧哧”地冒著白煙,閃著火花。緊接著給大全景,董存銳昂首挺胸,站在橋底中央,左手拖著炸藥包。從特寫跳到大全景,這種景別的急速變化,會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
緊接著,鏡頭又由大全景切成董存銳的近景鏡頭,同時高喊:‘同志們,為了新中國,前進!’在董存銳喊出‘同志們’三個字的時候,給反應鏡頭,切給董存銳好友,他含著熱淚大喊:‘四虎子!’緊接著鏡頭切給連長,連長大喊:‘董存銳’再切給董存銳的戰友們,他們眼喊熱淚大喊:‘董存銳!’馬上接炸藥包的特寫;緊接著是董存銳的面部大特寫,神情堅毅,無所畏懼;最后是炸藥包爆炸,把碉堡炸毀的鏡頭。
接下來是全景鏡頭,連長從戰壕中站起來,舉著手槍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董存銳好友沖出戰壕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董存銳戰友們從戰壕中沖出來高喊:‘為了新中國,前進!’最后是戰場的大全景,解放軍戰士端著槍,在一面紅旗的帶領下,向著鏡頭,如潮水一般涌來。到這里這場戲徹底結束。”
雖然許望秋只是用語言描述,但在場的北電學生都聽得心潮起伏。
許望秋看看在場專家,又看看北電師生,自信地道:“相信大家體會到這兩種拍法的差別了,歐洲藝術電影追求寫實,鏡頭偏少;而好萊塢電影為了調動觀眾情緒,讓觀眾與電影共情,鏡頭切換特別多。現在由你們來評判,哪種拍法更好。覺得張老師拍法更好的請舉手。”
陳凱哥和田壯壯第一時間將手舉起,緊接著,又有二十多個學生將手舉起。
許望秋笑了:“覺得我的拍法更好的請舉手。”
唰的一聲,一百多學生將手臂高高舉起,遠遠看去像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