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是北電學生學習的重要內容,通過觀摩學生能更好的理解電影理論,也能學習別人的優秀手法。
只是1978年國內的電影資源少,優秀的外國電影更少。不過學校還是盡力地找片子,每周安排四場放映,每個周二下午去小西天中國電影資料館室看兩部進口影片,每周六下午在朱辛莊禮堂看兩部國產影片。
進城到中國電影資料館觀摩影片,學校會開兩部大巴,里面擠滿各系的學生,還加上部分教師。人擠人,人靠人,簡直連喘不過氣來,但是誰也沒有怨言,一個人也不愿意拉下。北電學生對電影的渴望,不比中文系學生對名著的渴望少。
由于北電是藝術學院,有文藝特長的學生非常多,一路上歌聲飛揚,笑聲在車廂內激蕩,陳凱哥也適時的朗誦了自己的新詩在公交車上,原本沉悶的旅途充滿了歡樂氣息,不知不覺間便到了電影資料館。
從車下來后,許望秋找工作人員一打聽,今天放的南斯拉夫電影奈雷特瓦河之戰上下集。這算不什么上好電影,許望秋就給劉林他們使了個幾個眼色,偷偷溜出了電影資料館,準備進行大采購。
這個時期由于物質生活貧乏,學生經常吃不飽,尤其到了晚上總是餓得慌。北電的學生有不少人偷偷到附近的田里去偷蔬菜、偷蘋果,許望秋他們寢室也偷。不過許望秋覺得自己還在長身體,還是得弄點有營養的來吃;因此,他打算進城買些面,再買些油鹽醬醋,晚上做點夜宵加餐。
許望秋給大家分配任務:“夏剛你回家搬煤油爐子;我跟劉林去電影家協會交稿子,然后商店去買面、買調料;老吳你們去打煤油,然后找個餐館買菜,買兩個肉,再買兩個素菜,等我們買面回來下面吃!”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五塊錢,遞給吳知柳:“這錢你拿打油買菜!”
吳知柳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和老謀有工資,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根據財政部文件規定,進入大學時工齡滿五年者,學習期間由原工作單位照發工資。吳知柳和張藝謀工齡滿五年了,在北電上學,原單位是要給他們發工資的。吳知柳和張一謀工資都是30多塊,在學生中算是大款了。
許望秋聽到吳知柳這么說,便道:“那好吧!”
與吳知柳他們分手后,許望秋和劉林坐車來到了北環西路15號的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電影家協會和旗下雜志的辦公地點原本在舍飯寺,和中國電影出版社在一起。但在經歷十年運動的動蕩后,他們的辦公地點早已被占用,于是,電影家協會就暫時租借了新影廠主樓四樓作為辦公地點。
許望秋來到四樓電影家協會的辦公室時,只見一張辦公桌前圍了不少人,正在討論什么,領頭的正是鐘惦非。許望秋不知道自己來得是不是時候,還是喊道:“鐘老!”
鐘惦非看到許望秋頓時笑了,撥開人群,走過來道:“望秋,是不是稿子寫完了?”
許望秋將自己寫好的稿子取出來,交給鐘惦非:“寫好了,還請鐘老斧正!”
鐘惦非將許望秋和劉林帶進辦公室后,沒有急著看稿子,而是看著眾編輯,微笑著道:“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談英雄兒女的視聽語言”的作者許望秋,他也是媽媽再愛我一次的作者。”
眾編輯聽到許望秋是媽媽再愛我一次的作者,紛紛過來跟他握手:“許望秋同志,你的媽媽再愛我一次太動人了,是我看過最具感染力的劇本!”、“我看好幾次,看一次哭一次!”、“每天中午我都會聽媽媽在我一次的廣播!”…
“你們別光圍著望秋,拿兩張凳子過來,讓望秋他們坐!”鐘惦非知道媽媽再愛我一次在社會上引發了巨大的反應,但他沒想到辦公室的這些編輯看到許望秋也這么激動。不過仔細一想也不奇怪,大家看慣了高大全似的英雄,現在突然冒出一個講身邊人、身邊事的故事,都本能的感到親切。
鐘惦非對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姑娘道:“小郭,給望秋和這位同學倒杯水!”又對許望秋道:“你們坐一會兒,我把稿子看完再跟你們聊!”
許望秋的文章有2萬多字,鐘惦非年紀又大了,沒半個小時估計看不完。許望秋不想坐著傻等:“鐘老,你不是說我的文章發表后,你們收到了很多反饋的文章嘛,我能不能看看這些文章?”
鐘惦非轉頭對倒水的姑娘道:“小郭,把關于電影語言討論的文章都拿來,讓望秋看看。”
吩咐之后,鐘惦非拿起許望秋的文章,仔仔細細地讀起來。許望秋的文章叫論現代電影語言的中國化,這一次許望秋在開篇就把太祖的觀點亮了出來,指出文藝應該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服務,而電影作為文藝的一種,也應該如此。
在亮出這個觀點后,許望秋提出電影作為文化產品,滿足群眾娛樂需要的產品應該占主流,應該占整個市場的90%以上;而追求藝術性、追求思想深度的藝術電影比例應該在10%以下。只有把比例控制在這個范圍內,整個電影市場才是健康的,整個產業才能穩步發展。如果艱澀、難懂的藝術片成為市場主流,觀眾看不懂這些電影,那么他們就會放棄看電影,選擇其他的娛樂方式。如此一來,整個電影產業就會陷入困境。
與此同時,許望秋也在看其他人的文章。鐘惦非對許望秋說,他文章在電影藝術參考資料發表后,在電影界引起了很大反響,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但鐘惦非有一點沒有說,支持的非常少,絕大多數都是持反對意見的。
反對的理由各不相同,好萊塢是資本主義、江卿支持、缺乏藝術性等等。這些人都傾向于歐洲電影,認為中國電影應該向新現實主義、新浪潮學習,甚至有部分人不但反對電影公式化和套路化,而且旗幟鮮明地反對戲劇性、反對情節性和故事性。他們認為電影完全可以沒有戲劇性、人物、矛盾沖突,電影本體的造型等功能足以支撐一部電影。
看著這一篇篇文章,許望秋的心沉到了谷底,歷史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現而改變走向,反戲劇化、反故事的思潮非但沒有得到壓制,反而提前來了。
許望秋知道在這樣的綱領指導下,電影圈將對好萊塢談虎色變,會唾棄商業電影。一個導演票房好不但不會受到追捧,反而會被評論界唾棄,甚至連導演自己都覺得低人一等。
導演張華勛連續拍出神秘的大佛和武林志兩部賣座電影,其中武林志觀影人次高達5億,但張華勛收到的卻是大面積的罵聲,最終他放棄了動作片,連金庸請他拍書劍恩仇錄,都毫不猶豫的拒絕了,轉向了偏文藝的片子。
導演李少虹因為北影廠讓她拍商業片,委屈得直哭。田壯壯勸她說:“你拍吧,最起碼你能得到機會,證明你是可以的,等得到認可就可以拍自己想要拍的。”最終李少虹哭著拍完了銀蛇謀殺案。盡管這部電影大獲成功,成為當年最賣座的電影之一,但成名后的李少虹沒有堅持銀蛇謀殺案的路線,而是迅速轉向藝術片。
在這種思潮的主導下,中國電影界出現了極為奇怪的現象,反故事的藝術片票房慘敗,卻贊譽無數;而商業電影票房大賣,觀眾如潮,但主創人員卻不以為榮、反以為恥。在這種思潮的主導下,有能力的導演不愿意拍商業片;而沒能力的導演想拍又拍不好。
于是,整個電影市場幾乎找不到合格的商業電影,而觀眾紛紛逃離電影院。到了90年代后期中國電影產業徹底崩盤,徹底陷入谷底。
作為東影子弟,電影系統在90年代的悲慘境遇讓許望秋刻骨銘心。即使穿越了,即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也不會忘記那個冬天,他和妹妹由于沒有暖氣凍得瑟瑟發抖;就在那個冬天妹妹死在了電影廠家屬樓的強拆中。因為沒有保護好妹妹,許望秋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
作為穿越者,許望秋有多選擇,有很多路可以走,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電影,除了本身熱愛電影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改寫歷史讓妹妹活下來,讓父母不再孤零零地過晚年。當然如果能讓整個電影系統都過得好一些,他也是非常愿意的。
不過許望秋不敢說拯救中國電影這種話,不是他不愿意,而是這件事難如登天。中國電影在90年代陷入困境的原因非常復雜,主要有四個方面,電視和VCD的沖擊;改革配套措施沒有跟上;文化系統和廣電系統的矛盾;以及評論界對商業電影的排斥。
電視和VCD對電影的沖擊是歷史潮流,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改革的配套措施沒有跟上,這是政策問題,許望秋如何有能力改變;而文化系統和廣電系統的矛盾是政府部門的問題,許望秋又如何能化解。唯一有可能改變的是,電影界對商業電影的排斥態度 許望秋希望用自己的言行去影響張一謀他們,讓他們不要走上輕故事的老路;希望用自己的文章和作品去影響整個電影界,保住中國電影保持講故事的傳統;這也是他寫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可萬萬沒想到他非但沒有改變這一切,反而讓災難提前了。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在許望秋心頭騰起,像一塊石子卡在肺管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許望秋切實感受到了個人在潮流面前的無力,但他也清楚其實還是自己太弱,如果自己足夠強大,如果自己能一呼百應,那情況可能就不同了。
許望秋右手緊緊攥住椅子把手,就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樹枝,他真的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