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廿六境,群山的雪似乎覆蓋不均,有些山上裹了厚厚的一層,有些山上卻裸露著風巖無半點雪的跡象,山腳下是看不到盡頭的冥色長河,河中偶有一些裸露冒尖的枯草,河面水汽蒸騰繚繞,只是水深不見底,天也只是清一色的黑。
冥色長河的上空,身著玄色衣裙,長及曳地的的女子款款而降,她裸露的腳尖踩在河面上如履平地,一頭淡紫色的長發隨意披散著,五官精致,紅唇欲滴,在黑衣的映襯下她那本就蒼白的皮膚此際更是白得耀眼。她行至河岸中間,左手掌心向下,用力催發,不多時,一副冰棺浮上了河面。
冰棺遍體冰光,與冥色長河形成鮮明的反差色,冰棺周圍,說不清是冰棺的冷氣在冒還是冥色長河的熱氣在冒,女子揮了揮衣袖,那冰棺的棺蓋被她推開,里面躺著一個男子,皚皚雪發,五官俊美無匹。發上、眉毛上、唇上皆沾帶著些許白色的雪,她看著他緊閉的眼,眼神流露出哀傷的神色,因為那緊閉的雙眼之下,有一雙令她畢生難忘的眼睛。
她和浮笙的母親,是一位荷花仙子,當年執意要嫁給魔君,和魔君結合后而遭受天譴,被打回原形奄奄一息地寄生在三十二境的荷塘中,當時的她已身懷有孕,瀕臨生產,她拼勁了全身最后一絲氣力才將沉璧與浮笙帶到身上,作為一枝并蒂蓮,寄養在荷塘中。
失去了母體庇護的兩枝花骨朵,只能拼命地汲取營養,是年,池水枯竭,群荷萎靡,但瀕死之際,白發紫衣的美少年來了。皚皚的雪發,高挑的個子,修長的四肢,眼睛里似有故事,而他的面孔,卻是清俊如仙,那樣的五官,她是沒法挑剔的,看到他時,她心中是充滿了感激的,感激母親給了她女兒的身軀,雖然她當時仍未降生。
他把并蒂蓮連根拔起,并將其移到自己的屋中,用蓄滿了魔力的玉瓶滋養潤育著她和浮笙的生命。她立在他的案上,看他洗漱,看他入睡,看著他在屋中的一切舉動。但不知為何,他從不茍言笑,永遠一雙陰郁的眼睛,墨綠深邃。
為了逗他開心,在他每次來給她灌注魔力之時,她都故意彎曲著身子,來來回回地彎曲、伸直,甚至不停地扭動那瘦弱的軀干,可他至始至終都無半點的笑意,只是溫柔地摸了摸她涼涼的花桿,繼而便轉身走了。
在她含苞將放準備降生的前一天,他那傳說中的父親回來了。那臉上有道猙獰刀疤的男人在看了她一眼后,便轉身對剎魔說:
“這并蒂蓮我只要帶走左邊的一朵,右邊的花瓣稍有瑕疵,即便讓她降生,也未必出落得好,只會平白浪費我的力量。”
那一瞬間,她心死如灰,那時,她多少有些為她死去的母親不值。她抬頭望向剎魔,剎魔遲疑地點了點頭,而后走到她的跟前,把她和浮笙硬生生地撕開來,她覺得自己就要疼死過去,可是又無能為力。
剎魔把浮笙交給魔尊,魔尊沒再回頭看她一眼,便走了。那是他的父親,她第一次見,也是最后一次見他。同是他的孩子,他竟然選擇了浮笙而放棄了她。
她心死如灰,在瓶中孤零零地站著,她已不想開放亦不想降生,只想靜靜地等著湮滅。
但是眼前的人,并沒有放棄她,他給她笨拙地包扎著傷口,白色的布圍了她一圈,她被他裹得動彈不得,可是,還是任他擺布著,他是那樣溫柔的一個男人......
可如今,他卻躺在冰棺里,元靈仍在鎖妖塔里經受獄火的炙烤。她俯下身來,在他臉上輕輕地吻了一口,眼淚滴答打在他的臉上泛出晶瑩的光。她自言自語道:
“剎魔,我回來了,你聽得到嗎?你要在這里等我,很快,我便能讓你回來。”
她手摸在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溫度,冰冷冷的觸覺。
身后寒風漸生的聲音,有河水被濺起的聲音,亦有男人說話的聲音:
“原來,你在這里?”
她順著聲音回頭看,宋城王冷幽站在她的身后,距離她僅有十步之遙。他的視線注意到她身后的冰棺,看到那躺在冰棺的面孔后,頗感詫異地問道:
“剎魔?”
沉璧站起身來,揮袖把冰棺重新蓋上,而后又施加魔力把冰棺沉入河底,她藏好冰棺后便徑直地在河面上走著,走過他身邊,仿佛沒看到他一般,一臉的波瀾不驚。
宋城王低問道:
“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占據浮笙的身體?又為何要把剎魔的尸身藏在這里?”
沉璧聽見“尸身”二字滿是憤怒,她回頭揚手就要打到宋城王的臉上,卻被宋城王緊緊地捏住她的手腕,她怒吼道:
“你放開我!”
“你到底是誰?”
宋城王丟開她的手腕,她冷哼了一聲,笑容妖冶,手輕輕繞過胸前淡紫色的卷發,一字一頓地答道:
“我是浮笙的孿生姐姐——沉璧。”
“不可能。”
宋城王搖著頭道:
“我從未聽說過浮笙有一個孿生姐姐。”
她失聲大笑,笑音尖銳異常,但是收回了笑聲,她口中說出來的聲音卻分外動聽,那種聲音足夠男人迷失在她制造的溫柔漩渦里。
“你沒聽說過,不代表就沒有。呆子,你喜歡浮笙,也許是喜歡她的美貌,也許是喜歡她的單純,又或許是喜歡她的地位。但是,你真的了解她嗎?哈哈......”
她又放縱地笑著,若非仔細聽,都聽不出里面有些哀嚎和譏諷的聲音,冷幽沒有理會她,任由她笑著,終于她笑累了,望了他一眼,開始了她的敘事。
“當年,我和浮笙是并蒂蓮,因為我花瓣有瑕疵,魔君放棄了我,而她,成為了幸運兒。她得以順利降生,得以成為了你們所謂的魔界明珠——浮笙公主。你們當然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她知道。”
她垂下眉來,緩了緩氣,似乎講起這些事來特別費力。
“因為是并蒂蓮,我和她心意相通,所以我有沒有死,她是知道的。但她從未敢來看過我一眼,我在剎魔的房間,一呆就是上萬年。直到有一天,東君來魔界找離憂,看我可憐,才用了大半生的修為將我催生出來。你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因為我出生后,便一直沒有離開過剎魔的房間。”
冷幽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宋城是魔界十分重要的要塞,把守著魔界的出入口,宋城群魔各個驍勇善戰,屢立奇功,而父親冷若骨一直與魔尊交好,所以他自幼便跟浮笙一起學劍,彈琴,他曾聽浮笙講過許多故事,卻從未聽說過沉璧故事的只言片字。他聽到沉璧說:
“有一天,剎魔沒有按時回來,我便出去找他,在荷塘,我第一次看見浮笙,她當時病了,捧著心坐在涼亭上咳嗽著。而我,沒找到剎魔,卻遇到了魔君,你知道我為什么說這具軀體是我的嗎?”
冷幽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魔君發現了我,因我受東君神力的庇護,所以我的身體比浮笙的好得多。因為這一點,他給我和浮笙做了交換術,從那時起,浮笙的軀體就是我的,而我的軀體,是浮笙的。”
冷幽萬萬沒想到魔君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之前聽聞他心狠手辣,很有手段,但虎毒不食子,他從未想過魔君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放過。
“后來呢?”
“后來啊,我身上一直起排斥反應,剎魔一直未歸,我用不了浮笙的軀體,最終她的身體消亡了,而我也成了亡靈。”
她的眉目低垂,似有淚意。冷幽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若如她所說,怕眼下的女魔是斷然不肯離開浮笙的軀體的,若她執意不肯離去,那浮笙豈不是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沉璧。”
他喚了她一聲,沉璧回頭一臉的驚訝,因為這個名字,只有剎魔喚過她。他略顯不安地說道:
“有些事情錯已釀成,再去更改,也是徒勞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彌補很難。浮笙單純善良,應無心去傷害你,或許浮笙也有她的苦楚,只是我們不得而知而已。你現在占據著這軀體,那浮笙的元靈呢?我始終猜不透你為何要這樣做。”
他心知她喜怒無常,也不敢太去招惹她,畢竟浮笙還在她手上,她思索了一會,答道:
“你放心,她沒有受到傷害,我現在需要我的身體來做事,我不能一直是亡靈的狀態存在。至于我為何要這樣做,為了剎魔。”
“為了剎魔?”
冷幽不太明白她的話語含義所指,她轉身道:
“你也不用知道得太詳細,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會傷害她就可以,我的身體我拿回來用一段時間難道不可以嗎?神魔交戰戰敗后,我一直在她身體里沉睡,沒有傷害過她,所以,請相信我,我不會對她怎么樣的,只是鎖妖塔拿到了,我要完成一樁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