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月三日。
全國普降小雪。
冷風從昨夜吹了起來,然后卷起細碎的花,將燕山再度染了一層白。
“嘎,嘎嘎…”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烏鴉撐開眼皮,被地面上行走的人第不知多少次驚動。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
全國指揮中心的亮了一夜的燈終于噗的一聲滅掉。
梁靖捧著一份從食堂取來的早餐,走過凄凄慘慘的,彌漫沉重氣息的山道。
正看到忙碌了一夜,未曾合眼的文員們紅著眼睛,走了出來,疲憊地向四處散開。
她等人們走的差不多了,才推開門,走入房間中。
就看到凌亂的會議桌上,文件與杯子散亂,投影儀打在墻壁上的光幕只剩下一片單調的藍色。
會議室里,空蕩蕩只剩下施圣存一個人。
依舊坐在桌旁,手肘抵在桌面,揉著眉心,聽到聲音扭頭看過來:
“去休息吧,你也忙了這么久了。”
梁靖沉默地走過來,將早餐放在他面前,然后看著臉上疲倦難以掩蓋的施圣存:
“你不也一天一夜沒有休息?”
“不一樣,我只是坐在這,和你們不同,”施圣存擠出一絲笑容,“可惜傷還沒好,否則…”
梁靖忽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話,然后伸手皺眉從一旁拿過來一個滿是咖啡苦澀氣溫的杯子,用礦泉水洗了洗,倒滿了熱騰騰的豆漿。
施圣存笑笑,輕嘆了口氣,順從地吃了起來。
梁靖做完這些,目光看到了桌上的一份尚有余溫的文件。
然后眼神一動:“傷亡統計…出來了?”
戰斗在昨天下午就已經基本基礎,到了晚上,亡靈都已經被消滅,便是那投影也無聲無息消散了。
一切發生的那么快,結束的也那么快,好的消息是“救災”終歸還算是及時,可即便再“及時”,也仍舊無法挽回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
戰斗結束了,戰斗也才剛剛開始。
各個省市,受災的地區需由當地部門進行后續的處理。
相比之下,財產損失并不算高,損壞最多的只是些汽車,至于那些破爛的街巷,重新維修也就是了,相信很快就會恢復如新。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于死亡的人。
如何處理災后賠償以及輿論安撫,都是一項極為沉重且重大的工作。
“我…之前看新聞,說是大領導已經出面,巡回去各個災區慰問。”梁靖輕聲輕輕地說,卻是沒有去觸碰那份具體傷亡數字報告。
“恩,如果不是不方便,真正應該去處理的是我才對。”施圣存感慨說,之后沉默了下,說出了一個數字,“九萬七千余人。”
“多少?”
“不完全統計,遇難人數,九萬七千,受傷人數很少,你應該明白的,那種情況下,幾乎很少有能逃出來的,大部分受傷的反而是因為車禍,以及市民逃跑時候發生的一些意外…”
施圣存語氣仿佛很平靜地敘述,就像是新聞里的發言人。
“嘩啦。”即便已經有了一定準備,但聽到這個數字的時候,梁靖還是下意識扶了下會議桌,推到了幾只空蕩蕩的瓶子。
十萬…死難人數竟然達到了十萬!
梁靖只覺的呼吸一陣緊促,胸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沉的讓她喘不過氣!
要知道當年震動全國,十幾億人哀悼的川省大地動的死難人數也只有不到七萬人!
這意味著什么?
她幾乎難以想象!
“還好,這個人數比我預想中少了很多,”施圣存捏著早餐,用近乎沒有情緒的聲音說,“你們做的不錯,如果不是搶救及時,這個數字可能要翻很多倍,至于全球死難人數,相信在之后的幾天里,我們就會知道了。”
梁靖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嘴唇動了動,開口說:
“主要是程林…他出了很大的力氣…”
“我知道,”施圣存點點頭,然后將目光投向漸漸透亮的窗,說,“他在哪個房間休息?”
“靜修房3號,他…從打回來就沒出來過,一直在房間里,我之前去看過,沒有叫開門,”梁靖解釋說,“他應該很累了,而且…他的父親的死亡應該對他打擊比較大。”
“我去看看,你也去休息下吧。”施圣存沉默了幾秒,將手里的食物生硬地吞咽下去,然后推著輪椅,向外走。
走出門,輪椅便沿著過道向這片建筑的左側行去,在地上,壓出兩道薄薄的轍。
一路穿過紅色的廊柱,最終停在了一件不起眼的房間門外。
施圣存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椅中,凝望著門。
過了十幾秒,那雙扇古典雕花木門緩緩向內拉開,寡淡的陽光從房檐一角投下來,照在了程林那張蒼白的臉龐上。
他看上去神態有些萎靡,頭發有些亂,眼眸中滿是血絲,顯然是一夜未眠。
“不請我進去坐坐么?”施圣存笑著說。
程林轉身,向房間里走,等后者進了門,空蕩的房間中只剩下他們兩個,施圣存才感慨地環視了下周圍說:
“怎么沒去辦公室,或者分配給你的住處?這里連一張床都沒有。”
“我在想一件事。”程林終于開口,聲音略顯嘶啞,神態卻很平靜,比施圣存預想中好了很多。
“哦?什么?”他問。
旋即,就聽程林說:
“前天,我就是在這里…將投影召喚了過來。昨天我回來,不知道去哪里,就下意識走到了這,然后在這里坐了一陣,恍惚間,甚至以為我還處于夢中,可惜,夢終究是夢。然后我又想,這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沉默了片刻。
施圣存神態認真地說:
“這并不是你的責任。我相信,你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向這樣發展,它太突兀了,太出人預料,如果非要說,讓你推演的是我,沒有察覺到危險的也是我,那么…應該面對這一切的,自然也是我。”
“你這么喜歡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么?”程林忽然勾起嘴角,用意味莫名的語氣說。
“這不重要,事情已經發生了,追求過往,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其他人也像你這么想的話…”程林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沒有,他轉身拿起房間中的茶壺,去倒水,然后,狀似隨意地說,“遇難人數統計出來了么?多少?”
“十萬。”
拎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然后恢復如常,程林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施圣存,自己拿起另外一個,抿了一口:“不多。”
“的確。”
施圣存點頭,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程林這句話指的是相對于推演中動輒死上幾十億,這真的不多。
“接下來怎么辦?”喝著冰冷的茶水,程林問。
“這不是我們要關心的,也不是特理司的職責范圍,事實上,應對這種局面,其他部門會更有經驗。”
“那…”
“你先回去休息吧。”施圣存忽然說。
“回去哪?”
“回家。你家不是在寧城么?或者隨便哪個風景秀麗的景區,休息下,散散心,我知道,昨天你很辛苦,好好休息下,或許,還能好好過個年,等之后,這邊的事情平穩了,你再回來。”施圣存用看似很隨意的語氣說。
程林靜靜地凝視著他,眼神頗有些奇怪:“你認真的?”
“當然。”
“就這樣讓我回去休息?就這樣?”
“盡快。”
沉默對視良久。
程林終于收回目光,將杯中的冷茶吞下,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說完,他邁步就往外走,沒有一點停頓,在邁出門的剎那,聽到身后傳來施圣存的聲音:“對了,節…”
“不用。”程林擺擺手,然后邁著步子,迅速地向外走,竟后者拋在身后。
他的腳步不快不慢,就那樣沿著燕山的階梯往下走,沿途,撞上了不少剛在食堂吃完飯返回的文員。
“程…”
文員們下意識并攏身體,打招呼,然而沒等他們將“程指揮”三個字說完,程林就徑直離開了,仿佛根本沒看到任何人。
他一直向下走,直到脫離開燕山,在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
“…您去哪?”司機看了眼程林身上的制服,語氣恭敬地問。
程林拿出手機,打開了訂票軟件,然后報出了機場的名字。
司機點點頭,踩下油門,然后習慣性地問道:“您這是出差?”
旋即,便從后視鏡中看到程林緩緩抬起頭,臉上浮現出復雜的神情,他笑了下,說:“回家。”
因為被保護的很好,所以,在這次災難中,京城附近沒有受到任何波及。
如果只是從京城的大街上往外看,幾乎察覺不到任何異常。
程林選了最近的航班,然后直飛遼省。
對于施圣存的安排,他隱約有些猜測,但也不太肯定。
畢竟,這件事太大,不是一個一司,一個特理部就能內部解決的,必然會上達天聽。
災難的后續會變成一個漩渦,而最終會導向哪里,勢必會是一番激烈的博弈。
對于可能發生的后續,他這一夜在那間靜室中已經想了很多,也無懼任何結果。
“畢竟,最糟糕的情況,也不外乎刀兵相向。”
坐在飛機的座位上,程林向后靠著,將一份雜志蓋在臉上,很認真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