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府別院一間雅室內,與膝平高的矮桌上置著兩爐寶鼎,火上設有銀葉桂、七月櫻和云母片制成的淺盤盛香。香不及火,因而香風裊裊,自然舒緩,毫無煙火燥氣。
置身幽室,品聞沉香,本該靜心寧神,但孫家家主卻沉不住氣。
“沈隊。”孫長運提起三才杯的蓋子,一邊像打磨器具似的輕輕刮擦杯沿,一邊說道,“那姜姓小兒不是傻子,單憑你一封信,真能將他騙去南郊?”
沈鴻滿臉陶醉地深吸一口香氣,不答反問:“你派了多少人手?”
“六個行暗鏢的好手,還有兩位從泗水縣請來的秘藏境修士,若那姜姓小兒當真赴約,今日酉正便是他的死期!”孫長運重重放下杯蓋,眼里既有憤恨,也有大仇得報的欣喜。
沈鴻幽幽地嘆了口氣,說:“謀殺劍閣真傳弟子,這罪名非同小可。定武城我是待不了了,還請孫總鏢把事先約好的報酬給了。”
孫長運瞇著倒吊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沈隊說笑了,孫某行鏢二十余載,從沒聽說過事情還沒辦成就要支付酬金的說法,這可不合規矩啊。”
沈鴻似笑非笑地問:“那依孫總鏢的意思,怎么做才叫合乎規矩?”
“煩請寒舍暫留半日,等那姜姓小兒伏誅,孫某定將酬金悉數奉上,然后親自送沈隊離城。”
“暫留半日?”
沈鴻哈哈笑了一聲,突然掀了矮桌,敞開上衣,拍著掛在腰間的一排球形物件問道:“孫總鏢,認得這些寶貝吧?”
孫長運沉下臉色,一字一頓地答道:“熾火雷。”
“要留我作客,可想好了?”沈鴻坐回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頗有些無賴地說,“我從來不按規矩辦事,孫老頭,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如果從你嘴里吐出的下一句話是廢話、假話,那我就扯線拉栓,帶你一起去見閻王。”
孫長運神色變幻,他想保持強硬,卻不敢拿命去賭。
與沈鴻相依為命的細犬已在半個多月前死了,如今沈鴻在這世上再沒有半點牽掛。一個在人世間沒有牽掛的獨行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想到家業、子女和年方二八的小妾,孫長運泄了氣,他飲了口茶,報出一個諢名:“爛頂甘。”
“甘泰利?”沈鴻的眼角狠狠抽了兩下。
“對,他是當年那起血案的主謀。”
“你,確定?”
“千真萬確,是爛頂甘醉酒后在聽春苑里親口說的,這事是我無意間得知,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否則也活不到今日。”
“噢!”沈鴻點起火柴,朝孫長運臉上吹了口煙氣,“倘若消息不實,你就去程老頭那兒訂上六十八口棺材吧。”
說完,沈鴻起身便走,孫長運臉色陰沉至極,扣在手里的三才杯捏成了幾瓣。
………
“南郊,八角亭?”
姜慕白把信紙反復看了幾遍,問:“八角亭是什么地方?”
吳狄撓撓頭,不太確信地說:“好像是早些年在城郊修的一座觀景亭,怎么問起這個?”
“我要去趟八角亭,兄弟,幫個忙。”姜慕白把信封塞進吳狄手里,說,“假如兩個時辰內我沒回來,你就拿著這封信去找嚴師兄,請他去找秦長老和令狐主事。”
吳狄想了想,問:“你怎么不自己去找嚴先生?你是擔心他知道了就不會放你出劍閣?這么說來,你是覺得你去八角亭可能會有危險?”
姜慕白沉吟不語,吳狄接著說道:“信不過的話還是別去了,同善堂的事情我聽說了,也許這是孫家要對你下手。”
“不,我必須去。”姜慕白搖搖頭,語氣果決。
沈鴻在信里寫了句話: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姜慕白在找的東西只有一樣:神識碎片。
他自認行事謹慎,沒有暴露機密,可以沈鴻的偵查能力,說不定真能查出些眉目。
事關神識碎片,姜慕白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
吳狄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再勸,收起信封點頭道:“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嗯,現在幾時了?”
姜慕白望了眼窗外,此時天氣陰沉,樓外正院里的日晷失去了計時的作用。
“喏。”吳狄遞出懷表。
見表盤指針離“酉”字只差兩個刻度,姜慕白嘖了一聲,說:“得借你的自行車了。”
“什么?”
“日月雙輪車。”
“喔,行。”吳狄拋出鑰匙,“你會騎么?要不我載你過去?”
“謝了,不用。”
此行可能會有危險,自然不能帶上吳狄,姜慕白道了聲謝,匆匆出了劍閣,趁著幾近消失的暮色趕往南郊。
出了主城區后,風突然大了起來,把他短且干凈的劉海吹成了額前的呆毛。
他微微瞇起眼,抬頭望了眼天,此時天色已暗,厚重鉛云聚集在城郊上空,好似把天都壓得矮了幾分。
為免淋雨,他用力猛蹬日月雙輪牌自行車的踏板,一路疾馳,總算在酉正前半刻趕到八角亭。
八角亭雖是觀景亭,且年久失修頂部漏雨,但待在里邊總不至于淋成落湯雞。
剛在亭子里找到塊還算干凈的地方坐下,外邊嘩啦一下驟降暴雨,不出片刻就把能見度降到二十米內。
磅礴雨水拍在木構黛瓦頂上,順著一層層瓦片匯成不間斷的流線,澆在地面,激起水花。
夏季的雷雨總是這么不講道理,說來就來,而且風風火火地來。
閉目聽雨的姜慕白忽有所感,睜開雙眼,緩緩起身。
“嗒嗒”
“嗒嗒”
“嗒嗒”
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從不同方向傳來,八個撐著黑傘的身影止步亭外,將他圍在中央。
一道明亮閃光乍現于云層,照亮幾張殺氣騰騰的側臉。
“轟隆——”
驚雷乍響,黑傘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