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爾的人們并不知道,自己曾經距離一場來自于疫病的浩劫那樣近。就在蘇萊曼皇子遠離這座黃金的城市的一個月里,這里不但回復了原先的繁榮,甚至變得更加喧鬧起來,無以計數的行人與駕馭著馬匹的軍官在街道上穿梭來往,大巴扎每天都有如同河流一般的金幣與銀幣在人們的手中撞擊流淌,各種商品——從胡椒到咖啡,從絲綢到瓷器,從寶石到珍珠,從閹宦到女童…再一次充溢在商人的低聲細語和手勢里——他們的雙手藏在寬大的袖子里,用比出手指數量的方式來討價還價。
也有人以拍賣的形式來售賣自己的貨物,尤其是奴隸——女奴,蘇丹的黑人宦官首總管再次出現在大巴扎,如同鷹隼一般地為自己的主人尋找新鮮的美色,第一夫人艾謝的離去帶走了一大群女奴,而因為哈弗林夫人的罪過,又有不下一百名女奴與侍女被處死,現在塞利姆蘇丹的后宮空蕩蕩的。
不過塞利姆蘇丹并不那么急切,無論是先前在宮廷里的女奴,還是新來的人,都要經過醫師的檢查,確定身體康健后種植疫苗,以防后宮中再出現可怖的天花,就算蘇丹現在并不畏懼天花,卻也不想看見自己的宮廷里滿是令人憎厭的癩蛤蟆。
而蘇丹的生活也并不如黑人宦官總管擔憂的那樣乏味,他有了一個新朋友,他給予了后者相當大的權力,可以說,除了后宮的女奴之外,蘇丹慷慨地將自己的一切都與之分享——
要說他不曾察覺到其中的意味,誰也不信,但他的態度放在這里,幾乎就是一種無聲的抗拒,對此塞利姆蘇丹也很是無可奈何,倒是他的母親,王太后聽說了這件事情后,特意勸說道,“我的孩子,我的蘇丹,”她說:“這有什么值得氣惱的呢,難道不正是因為他有著這樣頑固的思想,這樣堅定的意志,你才會覺得難以舍棄么?”她矜傲地說道:“難道你身邊就沒有比一個基督徒更出色的大臣嗎?我覺得,不但有,而且還有許多呢,你只是不習慣被人拒絕罷了。”
一邊這樣說道,她一邊向身邊的侍女投去了一個眼神,那個侍女立刻為蘇丹送上了甜蜜的點心與溫熱的茶水:“而你又是那樣寬容的人,蘇丹,不但我知道,那個基督徒也知道,所以他才敢做出這樣狂妄無禮的姿態來,不過若是你真的認為他有那樣的價值,那么就不必把他這樣長久的放在心里——就如同一個慷慨的君王那樣放縱他吧,會有那么一天,他會為自己的傲慢而悔恨的。”
塞利姆蘇丹并不這么認為,朱利奧.美第奇,基督教會的親王,幾乎已經確定將會成為將來的宗教皇帝,雖然有著一些不同,但他也有著一個君主所有的雄心——所以塞利姆蘇丹才承諾說,如果他愿意留下,那么就可以成為君士坦丁堡牧首,雖然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現在并無任何凌駕于其他牧首或另外十余個自主教會之上的權威,卻仍然是正教會的精神領袖和主要發言人,而且,奧斯曼土耳其的領土甚至要遠超歐羅巴,之后還有波斯、埃及與匈牙利,而作為一個開明的蘇丹,他并不會強求子民信奉他們的宗教,這樣,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依然將會擁有千萬頭溫順的羔羊,要塞利姆蘇丹來看,他并不認為,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當然,是他信重的牧首,會比困于羅馬小城的教皇差到哪去。
王太后是看不得他如此憂愁的,“如果你無法用財富來誘惑他,也無法用武力威脅他,或者用權勢來征服他,又不愿意送他去服侍他的神,”她這樣說道:“那樣,你也只好放下你固執的心了,把他當作一只美麗的鳥兒,偶爾落在了你的肩膀上,也許它只是為你唱了一首歌兒就要飛走,但或許將來他會回來。”
“我也只有這么想了。”塞利姆蘇丹說,但事實上,他真的沒有想過讓這個金眼的智者永遠地留在伊斯坦布爾嗎?無論是以大臣的身份還是以囚徒的身份,但一來他同樣為那份正當其時的盟約心動,二來…
“知識是什么,是盾牌,也是武器。”
朱利奧.美第奇說。
杜阿爾特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神情:“這不是真的吧,”他說:“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您是說…除了天花之外,您也能操縱其他的瘟疫嗎?”
“操縱?”朱利奧說:“怎么可能呢,至多只能預防,譬如天花可以用疫苗來阻截,而黑死病可以用消弭鼠害來降低擴散的速度,瘧疾可以用減少水澤與增設紗網,熏烤蚊蟲來遏制,但麻疹,黃疸,結核病…除了現在的防疫方式,我是說,間隔病人,焚燒遺骨之外,我也不能做更多的事情了。”
“但您威脅了蘇丹啊。”杜阿爾特不可思議地說。
“是啊,他也未必能夠確定我真的能夠操縱瘟疫,但正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怎么就知道我就沒有這樣的能力呢?要知道,在這些日子里,就連他的醫師總管也要向卑微的宦官們俯身請教——而教導了那些宦官的不是別人,正是我,他們難以無法衡量出我的水準,也因此無法確定我說的每句話的真假。”
“但您也在這里。”
“沒有人會比蘇丹更重要。”朱利奧說:“他不會容許一點細微的差錯出現在自己身上,更何況,他總該知道,總有些人是永遠不會甘心成為奴隸的。”他笑著虛點了點杜阿爾特,“就像你,我,還有埃奇奧,小科西莫,以及每一個不屈的靈魂。”
“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這一點的。”杜阿爾特說:“而且蘇丹從來就是所有人的主人,”他憂慮的目光落在朱利奧的外衣上,這是奧斯曼人的服飾,來自于托普卡帕宮,這種金碧輝煌的衣料被稱之為“薩拉依”,一種用金銀絲與蠶絲交織出花紋的織物,只供給蘇丹與其母親,姐妹與兒女,也有著鮮明的等級劃分,蘇丹允許朱利奧穿著皇子一階的薩拉依,這可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恩賞——不過對于基督的親王來說,這些也不過是些衣服,對于之中蘊含的意義,從來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當然也不會因此感激或是猶疑:“但他對您簡直就如同兄弟一般,我很擔心,殿下,蘇丹難道真的可以接受這樣的結局嗎?他幾乎一無所獲。”
朱利奧當然不會讓杜阿爾特知道他與蘇丹之間的交易,杜阿爾特終究是個虔誠的教徒,而他對奧斯曼人更是充滿了難以消解的仇恨,但朱利奧認為,只要塞利姆蘇丹的理智猶在,那么他就不會輕易破壞兩人之間的盟約。
所以他只是大笑起來:“蘇丹的兄弟可不是一個好名詞,杜阿爾特,從他們的曾祖開始,他們就習慣于用弓弦絞死自己的兄弟了。”
“這就是為什么我想讓您早日離開伊斯坦布爾的緣故。”杜阿爾特板著臉說。
朱利奧舉起手中的書,擋住了自己的臉,他當然也想早日回到羅馬,問題是,蘇丹的黃金與女奴沒能牽制住他,蘇丹的圖書館卻讓他流連忘返——此時奧斯曼土耳其人的信仰雖然已經逐漸變得刻板與專制,但自十世紀流傳下來的理性教派依然有著一部分教徒,又及,從塞利姆一世的祖父開始,歷代蘇丹都是開明豁達的人,以至于他們共同保留下來的希臘、波斯與阿拉伯文化的典籍與記載,比羅馬乃至整個歐羅巴都要多——像是他手里的這本古書,就是一位叫做花拉子密的波斯數學家撰寫的,他同時還是天文學家與地理學家,是巴格達智慧之家的學者,他的代數學是第一本解決一次方程式與一元二次方程式的系統著作,他在后世被人們稱之為代數的創造者。而就在他的身側,是一個阿拉伯煉金術師發明出來的蒸餾器圖本,意大利人們用于蒸餾烈酒與花露的器皿就起源于此,而這本圖本上有著整整十二種蒸餾器的樣式,歐羅巴人迄今為止也只有三種。
若說文化燦爛繁盛,朱利奧必須承認,歐羅巴人暫時還無法與他們口中的野蠻人相比。
他不禁嘆了口氣,“你說的也對,除非我真的留下做了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不然我是不可能在這里看完所有的書的。”他在心中計劃著要用自己的火炮與火槍來換取哪一部分的書籍,一邊向杜阿爾特微微一笑:“對了,小科西莫呢?”
杜阿爾特瞪了他一眼,都是這個父親做的好榜樣!“他最近時常與蘇丹的兒子蘇萊曼皇子在一起。”應該說親生父子總是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嗎?小科西莫無疑繼承了朱利奧.美第奇的大膽,而蘇萊曼皇子也一如他的父親一般貪婪與傲慢。
而就在距離朱利奧一行人暫居的宅邸不遠的托普卡帕宮里,母子之間的交談還在繼續著,而且仿佛心有默契一般,王太后也提起了蘇萊曼。
“艾謝已經死了。”王太后冷漠地說,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就如帝國只能有一個蘇丹那樣,蘇丹的后宮也只能有一個主人,但塞利姆蘇丹對母親的眷戀顯然不如蘇萊曼對艾謝夫人般的深厚,在艾謝夫人還在托普卡帕宮的時候,塞利姆蘇丹對她極盡寵信,甚至允許她害死自己的子嗣,王太后除了安享天年之外,根本無法往宮務里插入自己的人手,幸好那個愚蠢的哈弗林為她除掉了這么一個心頭大患。
對于她現在僅有的孫兒蘇萊曼,王太后即便不是那么憎惡他,卻也不怎么喜歡他,只是如今塞利姆還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她當然不會做出些什么不該做的事情來。
“既然如此,”她說,“蘇萊曼也已經到了要被分封的年紀了,讓他留在伊斯坦布爾,既不符合傳統,又會令他傷心,不如給他一個流蜜的福地,讓他去為自己的父親做事吧。”
塞利姆蘇丹卻猶豫了,他見到過朱利奧與他的繼承人在一起的樣子,雖然他認為朱利奧對于名義上的侄子,事實上的親生子過于溺愛與軟弱了,但他偶爾…是的,偶爾也會想要如同那個基督徒那樣享受一番父子之間毫無遮掩與欺瞞的天倫之情,而蘇萊曼皇子也仿佛領會到了什么,在這短短的十幾天里,他們一直如同一對普通的父子一般形影不離,親昵無間——他今天還約定了要與蘇萊曼一起去打獵。
“讓我想想。”事實上,在1509年的時候,巴耶賽特二世就曾經給了蘇萊曼克里米亞的卡法的總督之位,只是蘇萊曼還未來得及動身就任,巴耶賽特二世就被謀刺了,之后的動亂固然不必多說,在第二個兒子尚未出生前,塞利姆蘇丹并不怎么愿意讓蘇萊曼離開自己,離開伊斯坦布爾。
“好吧,這是你的事情,我并不想太多插嘴。”王太后看似寬和地說道,然后向蘇丹示意,“看看這個女孩。”她說,與此同時,已經受過了指導與暗示的侍女跪坐在地上,伸出纖細的手指,緩緩地揭開了面紗——至此塞利姆蘇丹才發現,她有著一雙如同小鹿般的棕色眼睛,非常可愛,又有著小巧的鼻子與嘴,面頰上的紅暈猶如朝霞般的美麗。
“這是來自于阿爾巴尼亞的一個女奴,她的父親曾經是個基督徒的教士,而她曾經和她的父親學過書寫與閱讀,”王太后說:“我為你挑了她,我的兒子,把她帶到你的臥房里去,和她生下你的兒子,”她握住侍女的手,把她送到蘇丹懷中:“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許許多多的孩子在宮廷中的庭院里跑來跑去了——這本是艾謝應當做的事情,但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錯誤的,所以,現在,塞利姆,你要有比你的父親巴耶賽特更多的兒子,這樣才能從中挑選出最強的,最聰明的一個來做將來的蘇丹。”
她簡直可以說是滿懷憧憬地這樣說道,卻沒注意到塞利姆蘇丹的手微微一頓,而后才輕輕落在侍女的瘦肩上。